入黨、提干、上大學、進機關、出作品……外婆幾乎總是第一時間里把“沒出息”的好消息告知這位男鄰居———我們家父母的好朋友——直到他告老還鄉，因病去世。

不要誤會，外婆絕對不是那種錙銖必較的“毒舌”。她對這位男鄰居其實挺關心，“好消息”時常是伴隨著包子餃子之類的食品一起送去。每次打電話回家問候她老人家，她幾乎都要重復這個老舊的故事。我知道她是為了全家人的“自尊”而鞭策我，為我勵志。

小時候養貓，外婆常對我說，貓有七條命，是和尚托生的，它睡覺的時候總是打呼嚕，其實是在念經。外婆和母親都不信佛，苦難經得多了，對死亡就看得比較淡。外婆分家時分得的那副壽（棺）材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很厚，很重，漆得油光錚亮。這副壽材陪她過了70多年的時光，她一點都不忌諱，正如她對死亡一點都不忌諱一樣。很年輕的時候她就親手把自己的壽衣壽鞋都做好了。天晴太陽好的時候經常翻出來曬曬。外婆輕保養，卻重保暖，“六月里出門帶寒衣”的告誡確實很管用，我一直忠實遵守。她終生愛吃肥肉，對蔬菜野菜從不感興趣，對“三高”之類更是從不提防。

母親在人生哲學上秉承了外婆的傳統，但在風格上卻迥異。外婆大氣，母親謹慎；外婆率真，母親含蓄；外婆干脆利索，母親執著堅韌……外婆也不是沒有煩惱，但她從來不壓抑自己，委屈了就坐在菜園里號啕大哭一場。吃東西不合適了，就上吐下瀉，不用輸液就很快康復。

90歲的時候我趕回去為她祝壽。她說以后不要再過生日了，動靜太大閻王知道了就會派小鬼來找我。

99歲的時候，她還這樣說。

百歲時，外婆無疾而終。

遺憾的是，外婆和母親先后去世臨終時，我都沒有在床前告別。彌留時她們都在念我的名字，但清醒的時候，她們卻都說了同樣的話：“公家的事比我要緊。”

盡管她們都沒有多少文化，但她們其實是我人生中最貼心、最溫暖的導師。最真實的人生觀、價值觀其實來自她們那里。

沒能在她們遠行前見最后一面，一直是我心中的至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