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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的雅趣
編者按:今年適逢老舍先生誕辰116周年,“人民的藝術家———老舍、胡絜青藏畫展”日前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同時一套全面反映老舍及夫人胡絜青畢生收藏狀況的畫集《老舍胡絜青藏畫集》也于日前出版。本刊約請了第九、十屆全國政協委員,老舍之子舒乙先生撰文,從今古兩個時代文人的對比視野中談談當代文學大家老舍先生,以表對他的紀念。
作者近影
典型的過渡人物
古代文人,不論中外,和現代文人有巨大的不同。首先,古代文人都是多面手,是百科全書式的人物,而現代文人則不是。現代文人分工非常細,以作家而言,有小說家、戲劇家、散文家、詩人、報告文學家、評論家,等等,各寫各的,很少兼而有之。這種情況是和所謂科學的進步和發展息息相關的。科學便是分門別類,越分越細,以致小小的枝微末節都成了專門的學科,出了專門的科學家。高等學校也跟著分專業,到高年級便紛紛進入一個狹而又狹的專業里去了。
古代不是這樣。古代文人都是全才。孔夫子時代講究“六藝”,文武雙全,連射箭、駕車都必須會。文的方面,古代文人雅士講究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講究插花、熏香、品茶、賞畫。他們確實是多面手,樣樣都會,而且都精,不得了。
然而,這樣的百科全書式的人物現在已找不到了。
那么,現在究竟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難說。
但是,對新舊交替時期的人,倒是值得一提,特別值得注意。他們趕上了私塾的末班車,他們或許是古代文人的最后傳人。
這批人誕生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大概都在115歲左右。也就是說,古代文人傳統的消失也在這115年左右,這段歷史并不長,然而,卻是翻天覆地的歷史,在此期間世界已然大變樣。
老舍先生屬于這批過渡人物,而且是其中的一個典型。
他生于1899年2月3日,陰歷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那一天,是19世紀最后一年來到人世的,他活到67歲。他是20世紀上半葉的人。
老舍,和老舍們,那些誕生在這個歷史關頭的人,有著特殊的地位和作用,屬于時勢造英雄。這個時期出了一批歷史巨人,政治上有毛澤東、周恩來,文學上有魯、郭、茅、巴、老、曹,還有一批杰出的思想家、革命家、外交家、教育家、藝術家、科學家、經濟學家、體育家等等。
他們是突顯在歷史上的一座高峰,屬于個例、孤例和特例,非常罕見。
道理很簡單,中國歷史本來發展得非常緩慢,突然,到了19、20世紀交替的時候,歷史開始飛躍,大踏步前進,一天一個樣,換了人間。那是因為,在此之前,中國只有縱坐標,只有中國自己的傳統,沒有世界的視野,沒有橫坐標。在此之后,中國失去了縱坐標,而只有橫坐標,眼睛向外,知道許多外國的事情。
唯獨在19世紀和20世紀交接時誕生的人們,身上既有縱坐標,又有橫坐標,兩個坐標都發達,是站在兩個坐標系交點上的人。于是有了歷史的高峰,有了一批歷史巨人。
老舍、胡絜青夫婦欣賞書畫作品
插花、品茶、賞畫
愛好的多寡是區分是否是全才和多面手的一個重要標識。除了本職工作之外基本上沒有什么愛好的人肯定是個現代人,距離古代文人雅士有很大的差距。這種人一旦退休之后,很難受,一下子喪失了生活的勇氣,終日不快,很快就會枯萎下去,甚至過早地離世。相反,全才和多面手則不然,他們愛好甚多,永遠快樂,退休不退休沒什么區別,可以高高興興地生活下去,把日子安排得滿滿當當,悠閑自得,有滋有味。
所以,有無愛好和愛好的多寡,是區別古人和現代人的一個重要觀察口。
老舍先生,作為古代文人雅士的最后的代表,就有許多愛好。
我曾經撰寫出版過一本小書,題目叫《老舍的關坎和愛好》,書中描述了老舍先生的19種愛好。后來,我想再寫一本下集,因為還有一些老舍先生的愛好可以記述,可謂豐富多彩,不同凡響。
這樣的人,十分有趣,但是現在實在稀少。古風在老舍身上傳承得如此強烈和鮮明,著實令人另眼看待,都以為是一個十分罕見的現象,頗值得記述和分析,還可以從中找出一些借鑒或者提倡的東西來。
以中國文人最喜愛的四種雅趣———插花、熏香、品茶和賞畫——來說,除了熏香一項之外,其它三項,對老舍先生來說,全都是他的專長,而且非常精致。
插花,哪怕是在最困難的日子里,他的案頭也要有一點鮮花點綴,實在不濟,也有“一枝翠竹插在陶瓶中”,那陶瓶也許是一只曲酒瓶。當他生活定下來之后,他會在其擅長養花的花匠兄長舒子祥的指導下,養一院子的菊花,多達百余個品種,有數百盆之多。秋天菊花盛開時,他要舉辦家庭菊展,屆時,他們夫婦還要不斷地舉辦家宴,邊喝黃酒,邊賞菊,那是他們最得意的時刻。他寫過一篇《養花》的散文,曾被選入小學語文教材,所有的小學生學了此文都知道,在養花中有喜有憂(下大雨院墻倒塌,砸壞幾十盆菊花),有笑有淚,有花有實,有香有色,既須勞動,又長知識。
說到品茶,老舍先生也是一位行家里手。他雖然有每天清早喝一杯現磨現煮咖啡的習慣,源于他多年在國外生活。但他是一位以茶為伴的文人。他熟衷喝香片花茶,家中隨時都有一壺熱香片茶伺候著主人和客人。一天兩泡。上午一壺,下午睡完午覺再沏一壺新的。他有一套精致的茶具,永遠放在客廳的茶幾上,還有一只專用的茶杯。冬天,在茶壺上還要罩上一個保溫棉套。他對茶葉很在行。有一次,在烏克蘭基輔訪問,在作家波烈伏依和華西萊芙斯卡婭夫婦家中做客。他們二位剛訪問中國歸來,帶回來幾小筒中國茶,拿出來招待中國作家。可惜忘了都是什么品種的茶了,便統統拿出來請老舍先生鑒別。只見他把茶葉筒分別拿起來,并不打開,而是放在耳邊搖搖,聽聽,便告訴女主人,這是什么茶,那是什么茶,令在座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他對茶的熟悉程度真是達到了知根知底的地步了。
再說賞畫。這是老舍先生的一項特殊愛好。首先,得有畫啊,這是一個專門的話題,留在下面細說。其次,得有條件掛,要有環境,有地方,有空間,有氣氛。即或是在重慶北碚,在那間位于小鎮邊上的斗室里,在抗戰后期,夫人由北平逃出之后,帶來了兩張齊白石的畫,他便輪流地把它們張掛起來。以至,后來消息傳到重慶市里,出了謠言,說老舍先生有一箱子齊白石,發了大財。老舍不慌不忙,寫了一篇小文,叫《假如我有一箱子齊白石》,把謠言制造者挖苦了一頓,還順便譏諷了那些發國難財的惡棍。他那時也有了幾張林風眠、徐悲鴻、李可染的贈畫,也都輪流地張掛出來。閑睱時,細細觀看,慢慢品味,或者和朋友們一道品頭論足,議論一番,給日益惡化的政治形勢下沉悶的空氣帶來一絲紓解,得到一點心靈的寬慰。這個喜好在1950年3月以后得到了良好的發揮,終于有了好條件。他用自己的稿費,在請示周恩來之后,在北京市東城區豐盛胡同10號買下一座小院子。北房西邊兩間是客廳,西頭耳房和小天井合并之后是他的書房兼臥室。耳房里有大壁櫥,是他存畫的地方,而客廳的西墻、北墻則是他掛畫的地方。西墻正好可以掛四幅畫軸,是他的“畫廊”,可以辦小小的畫展。數量雖然一次放得不多,但架不住老換呀,比如一星期換一次,長此下去,不是也很可觀嗎。這就是后來獲得“老舍畫廊”之稱的那個掛畫的地方。北房客廳進門的正對面的后廈里也可掛畫,一般是掛裝有鏡框的畫,左、中、右三幅,亦很有氣派。這樣,在客廳里,起碼可以同時張掛7幅畫。從此老舍先生有活干了,選畫、換畫、掛畫就變成了他的重要日常功課之一,全部自己動手,不需別人參與,充分展示了他的藏畫風格和水平,而且留下了許多有關的藝壇佳話。
《老舍胡絜青藏畫集》于近日出版
文武雙全
文人習武,這是中國古代文人雅士的優良傳統。可惜,后來,武風漸漸衰弱下去,文人真的變成了純粹的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可憐得很。
但是,老舍先生出身滿族家庭。他是自有記載的祖輩以下的第一位識字的家庭成員。其余的,男士皆為武人,都是當兵的,是八旗之下的兵丁。旗人是必須入伍當兵的,因為旗人人少,而國土地廣,所有的男人皆是旗兵,負有保衛國土和維護國家安全的責任。所以,旗人歷來有習武的傳統,雖不必去當兵,但習武的習慣可能在旗人中還未完全泯滅。自打英國回來起,就不斷有文章記述老舍先生打拳的事,最早的是北京的名記者陳逸飛先生。他去拜訪老舍先生,發現后者正在屋里練五禽形意拳,引起陳逸飛有想跟他學拳的念頭。
1918年老舍畢業于北京師范學校,因成績優秀,排名全班第五,被任命為京師第十七高等及初級小學校(方家胡同小學)校長,時年19歲。任職期間,全北京市的小學舉辦過一次聯合運動會,地點在北海公園的西北角,那里在萬佛閣的廢墟上建有一座運動場。運動會組委會下設宣傳組,宣傳組免費向與會者發放一本名為《舞劍圖》的小書,著作是舒君和顏君。舒君者舒慶春,負責文字,顏君者顏伯龍,負責圖譜。舒和顏是北京師范學校同班同學。
這可能是老舍先生第一部著作,居然是體育方面的!可惜,此書已蕩然無存。但可見,老舍先生對劍術并不陌生。
上世紀30年代初,老舍先生在濟南齊魯大學任教,業余時間寫作,非常勤奮,伏案時間過久,引起背腰酸疼,于是,正式拜師學武,以求緩解筋骨的疼痛。當時,濟南是個武術之城,有一批武林高手集中在那里,其中有不少是回族人,如魯地名家馬永奎(子元)。老舍先生和他們相識之后,拜師習武,逐漸掌握了多項武術技能,包括劍術、棍術、拳術和內功。他每天早上都要鍛煉一陣,漸漸形成了習慣。這個習慣,被他一直堅持到老年,幾乎無一日中斷過,除非病得臥床,爬不起來。他的太極拳打得極為漂亮,柔中有剛,流暢大氣,如行云流水。他經常在公共場合表演他的拳術。在學校聯歡的集會上常有他表演武術的身影,甚至在美國女作家賽珍珠的農莊里他也曾為美國退伍軍人做過余興拳術演出。
臧克家先生晚年在回憶老舍先生的文章里記述過,他在青島曾去訪問老舍,一進門,在玄關的端頭看見一排武器架子,上面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一字排開,十分搶眼,以為是誤入了一個練家子的家中,其實是老舍先生的家。
老舍先生習武的副產品是他將拳師頻頻地寫入了他的小說和戲劇。他在山東曾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叫《二拳師》,可惜因故只開了個頭而半途作廢。后來,集其“核兒”壓縮成短篇小說,這就是那篇精彩的《斷魂槍》,成為他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再后來,在美國,他曾將《斷魂槍》改編成英文話劇,交給美國大學生去演出,取名《五虎斷魂槍》。
1965年老舍先生率作家代表團訪問日本,遇見一位叫城山三郎的作家。他聽說老舍先生會武術,便一拳打過來,佯做進攻狀,老舍先生不慌不忙,伸手借勁使力,順勢握住他的手腕,輕輕一拉,城山三郎就是一個趔趄,幾乎跌倒,連忙急呼:高手!佩服!佩服!
這樣的文人,眼下大概很難再找到了。
在他的好友中,拳師的確不乏其人,除早期山東的拳師之外,還有北京的劉世森大夫,此人既是他的按摩師,又是他的內功老師,一直陪伴在他身旁,直至他離世,是他的終身好友。
他的朋友中,有多位普通人,如手藝工人、說唱藝人和店鋪的小老板,包括重慶百齡餐廳的回民老板楊五爺,北碚茶葉鋪馮玉齋老板,天津的鼓書藝人富少舫和他的義女富貴花,北京的裱畫師父劉金濤。他們在舊社會都是“下等人”,有的甚至屬于“下九流”的末端,但老舍視他們為知心朋友,而且是最可信賴的朋友,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妻兒托付給他們,可以在危難關頭向他們求救,包括暫時解決吃住和借款渡難關等等,一句話,仿佛可以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給這些朋友。這些朋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由裱畫工人劉金濤師父,引出了老舍藏畫的話題。這個話題的意義可比插花、品茶還有分量得多,因為它有社會意義,遠遠超出了個人愛好的范疇。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老舍 舒乙 插花 品茶 賞畫 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