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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孤獨

2020年06月02日 16:42 | 來源:齊魯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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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的印象里,唐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繁華、最強大的王朝,不但有唐太宗李世民開創的貞觀之治,還有唐玄宗開創的開元盛世,它的繁華、它的征伐、它的富貴幾乎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在這個富足的盛世之下,唐朝人卻不乏他們的孤獨,這種孤獨幾乎貫穿著這個289年的華麗王朝。

《詩經》里面的人,大多都是出游在外的,無論是踏春還是談情盼夫,都有一個天地自然的背景作為底色。唐朝的氣質從一開始,就是通于《詩經》的,比如貴族出游,就像李白《少年行》里說的:“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在春風得意馬蹄疾之后,踏花游春,胡姬美酒,其實是把自我放到一個天地中。從這里開始,你會發現唐朝人在那種繁華和熱鬧中有一種缺席和出走,從社會人際關系中有一種逃離,是回到跟自然、跟天地對話的一個狀態里去了。人的知己并不一定是人,人的歸屬也可能不是來自知己、朋友、戀人這樣的對象,或者江湖、道義、君臣這樣的關系,而可能是天地和自然萬物,一壺酒、一首詩、一段旅行都可以成為自身的承載。

唐朝是跟酒連在一起的。從空間上說,中國可以說是酒的故鄉;而從時間上說,唐朝則可以說是酒的故鄉。在唐朝的背景里,你會發現幾乎每一條河流、每一座驛站,都散發出一股酒的味道,酒是這個王朝征伐前激揚斗志的吹鼓手,也是詩人斗酒詩百篇前文思的醞釀。也許這是因為,那時候的酒度數都不高,他們喝的大多是米酒、葡萄酒,還有發酵后只壓榨不蒸餾的清酒,酒精度都比較低,近似于今天的啤酒或者加飯酒,正是因為度數低、喝得多,才能蒸騰出那種豪氣。杜甫喝的多是苦酒,而李白的酒則多風流而豪氣。“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種豪氣是對自然的一種豪氣,一種人是自然萬物的自覺,他要尋找和安心的正是那種物我如一的親近。所以李白醉酒捉月,我一點也不覺得可笑和荒唐,如果我們是一個會欣賞死的民族,那么李白的死其實是出于一種真誠,他的死是一種近似于日本人剖腹自盡的美學。

在李白的一生中,他曾有過兩次長時間的漫游生涯。事實上,從25歲開始,他的足跡就一直遍布了大半個中國,一個人走在日月山川里,走在歷史的田野和時空里。你可以發現,唐朝雖然是喧鬧的,李白這樣的人也是好熱鬧的,但他們的喧鬧和熱鬧并不能代替孤獨,終究要出走,就像我們現在說的“熱鬧是一個人的孤獨,孤獨是一個人的熱鬧”,所以他們更多時候需要獨行天下。再譬如,在李白的酒、詩和流浪之外,黃巢的知己是菊花。唐朝末年,率農民起義最終兵敗飲恨的黃巢,有一首題菊花的詩:“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秉S巢是危亡之際作的這首詩,那時他是菊花,菊花就是他,就像元稹說的“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因為世間沒人能理解他,他只有將一腔壯志未酬付與菊花,以期死后成為掌管春天的神仙,讓菊花與桃花開于一處吐露他的心聲。

所以你可以看到,整個唐朝都是孤獨的,這種孤獨并不是一個人在社會人群中的孤獨,而是一個人在天地之間的孤獨。從初唐時五陵年少出游的孤獨開始,到唐朝將盡時黃巢兵敗的孤獨結束,孤獨始終是這個王朝的血緣相傳。李白有一種孤獨,王維也有一種孤獨,張若虛更有一種孤獨。李白的孤獨,是一種人間孤獨,是流浪,是遠行,要做酒中的仙,要成人間的神,是一種逃離日常柴米油鹽的生活狀態,是市井生活困住手腳的世人最向往的;王維的孤獨,有一種宗教和出世在里面,是一種歸隱,也是一種動蕩后的平靜,是士子和官宦們解脫的出路,是從朝到野的歸宿;而張若虛的孤獨,則是一種自我在宇宙中的孤獨,這是最遙遠的孤獨,“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要解決的是我從哪里而來、我要往哪里而去。

武則天也是孤獨的,她本名武媚娘,即位后自造一個“曌”字,改名武曌,取意為日月當空,這其實也是一種孤獨意識,有點兒像張若虛的宇宙意識,一個人,一個天下。宋徽宗也是孤獨的,他的簽名有一款是“天下一人”,但這種孤獨是一種我在天下人之上的唯我獨尊,而武則天的孤獨則是我在天下之中的那種孤獨。唐朝的愛情也是孤獨的,李隆基和楊玉環,那么熱熱鬧鬧開場,“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連皇帝都要被她迷戀折腰到從此不早朝。然而最終卻要以馬嵬坡的生死作收場,要一個女人的死作為一個王朝前進的開路先鋒,這也是繁盛之后孤獨的開始。這樣的繁盛而孤獨,是李白的,是張若虛的,也是李隆基和楊玉環的,合起來都是唐朝的。好的東西就是這樣,是不安的,是相輔相成的,一方面可以華麗到窮奢極欲,另一方面也可以華麗到落盡,年輕時“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晚年時又窮愁潦倒、凄涼度日,可以是同榻而眠的一朝天子和貴妃,也可以是素顏相見的一介凡夫與俗女。

同是中國歷史數一數二的文化盛世,唐朝有孤獨,而宋朝就沒有。唐朝的孤獨是藏在它的飛揚里,而宋朝是小而精致的,它的氣質不是孤獨的,而是沉溺。因為唐朝不是農業社會的氣質,而有胡人和西域的底色,體現著殘陽和駝隊的美學,就像宗白華說的:“在漢唐的詩歌里,都有一種悲壯的胡笳意味和出塞從軍的壯志?!边@種胡笳聲和出塞的鼓聲,飛揚在這個王朝,也飛揚在每一個子民心頭。即使江山氣數已盡、政權有所更迭,那種激烈壯懷是不斷的,孤獨也是不斷的。所以即使唐朝到了末年,也一樣會有黃巢這樣的人冒出來;即使彈盡糧絕,被迫撤出長安,轉戰山東,在泰山狼虎谷戰敗自殺,也不乏“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英氣,和“獨倚欄桿看落暉”的我在天地的意識。是因為他氣魄大、胸襟大,要與天地并列,這就是唐朝人,而不是宋朝人的把山水字畫作乾坤,在“葉上初陽干宿雨”的朝露中尋找美和寄托,是縮小的、衰微的。小的人生里是沒有孤獨的。以前有個著名的搖滾樂隊,叫唐朝。歌詞寫得極好,“想當年,狂云風雨,血洗萬里江山”,“歲月正華發,寶劍依舊亮,熱血洗沙場,江山歸故鄉”。

對唐朝的繁盛和孤獨,我們無論再怎么向往,最后也只能相望相忘。

編輯:楊嵐

關鍵詞:孤獨 唐朝 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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