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百歲老人走了：一生逃難 留下一座芬芳的大宅子

從福建遷居到四川，從四川遷居到湖北，從湖北遷居到重慶，林自誠一家無一人離散。在這百年里，林家人過得歲月靜好。對配偶的愛，對子女的愛，對鄰里友人的愛，對陌生人的愛，所有的愛，香氣一般融在歲月里。

一張洋氣的結婚照

1932年，湖北宜昌，20歲林自誠與19歲王家德結為夫婦。一位俊朗，一位秀麗，這對璧人留下了一張頗為新潮、中西合璧的結婚照。照片上，丈夫中式馬褂，手持禮帽，妻子西式婚紗，手捧鮮花。

林自誠的大女兒林富珊今年75歲，眉眼間和照片上的父母頗為相似。她說，父母兩家是鄰居，都是書香門第，算得上青梅竹馬，后經媒妁之言，良緣永結?；楹螅赣H進入當時西南地區最大民營銀行聚興誠銀行宜昌分號工作，母親在家相夫教子。

在老輩講述里，父親勤勞踏實，進入銀行從見習生做起。母親是大家閨秀，琴棋書畫、女紅家務樣樣在行。

一個逃難的大家庭

林家祖籍福建莆田，早年經四川遷居至湖北宜昌?？谷諔馉幈l后，為躲避日機轟炸，林家又開始遷徙。

林自誠先隨聚興誠銀行坐船到重慶。一家三四十口，有的坐船，有的走路，從宜昌往重慶逃。走到萬縣(今萬州)，走不動了，就落腳下來。隨后，林自誠也調回萬縣與親人團聚。

為保安全，三四十口人租住在萬縣鄉下，老人和女眷守家，男丁們進城找工作。那時候，一家人吃飯吃菜用籮筐挑，租的幾間房住得滿滿的，熱鬧得很。雖然時時擔心炸彈落下，每天都做好繼續逃難的準備，但大家庭其樂融融，每個人都做好分內的事，互相照應。戰火之下，竟無一人離散。

一座芬芳的大宅子

1948年，戰事近尾聲，林家搬進萬縣城里，三四十口人到處租房。解放后，一家人心定下來，正好趕上富商、軍閥拋售房子，便傾家里所有買下一個商人的大宅，更名林宅。

林富珊姐弟6人，在林宅度過了美好時光。大院子里種滿鮮花、果樹，四季芬芳。家里不斷有人外出求學、工作。林富珊說，母親本是傳統家庭婦女，解放后卻率先學習接生術、醫療知識，在社區和鄉村當起義務的赤腳醫生。

“我們穿的衣服、鞋子全是母親親手縫制，飯菜都是母親烹飪，忙完家事，她又外出接生、看病。”今年67歲的林家四女兒林衛紅說。

3年饑荒，食不果腹。林家除掉了大院子里的鮮花和樹，全種上了菜。從未干過農活的一家人，靠著這一園菜地頑強過活。母親接生過的農家有時送來幾個糠團子，家里尊老，都留給老人。

后來，有人看林家住著大宅子，上門批斗。街坊紛紛出來作證：他家都是勤勞善良的好人。林家因此安然無虞。

一次闖鬼門關的奇跡

1980年，67歲的林自誠感冒進醫院，出現昏迷、無法排尿、全身浮腫的癥狀。醫院診斷，老人極可能是尿毒癥。在那個年代，這幾乎是不治之癥。

在幾位醫生一致斷定老人的病無法醫治情況下，林家兒女做了最壞打算，準備好了父親的遺照。

“一個年輕醫生突然找到我們說：‘我想試一試，如果醫不好，你們別怪我?！绷旨伊鶅鹤恿指涣蓟貞?。大家決定大膽一試，一家人組成護理小組，找藥、陪護、營養、記錄尿量多少……

1個多星期后，老人身體明顯好轉，意識恢復清醒，病情很快穩定下來。

跨過36年前那道坎后，林自誠再沒患過任何與腎有關的病。這個奇跡，讓林家人一直心懷感恩。打聽多年，2012年，臨近百歲的林自誠終于在上海找到當年的救命恩人，表達謝意。

一次艱難的永別

“上世紀初的夫婦，再深的情感也是埋藏在心里?！被貞浧鸶改傅膼矍椋中l紅說。父母相敬如賓，一起贍養老人、撫養兒孫、接濟親友，一生辛勞，所有的愛，香氣一般融在歲月里。

林衛紅說，到老年，父母終于不再恪守舊時規矩，近八旬時，人前人后常牽著手。父親喜歡看報，母親喜歡玩俄羅斯方塊游戲，這種時候，兩人坐在沙發上，還時不時把手緊緊握在一起。“年輕時你母親太操勞，現在我要好好照顧她?！备赣H常說。

1998年，母親老年患上癡呆。父親每天寸步不離守著母親，有時見妻子認不得自己，急得大吼，有時妻子精神狀態好，他又高興得像個孩子。

2004年，母親去世，父親像斷了一根骨頭。家里沒人敢提起母親，可他自己天天掛在嘴上，一說起來，眼里就是淚：“我做了一輩子好人，可還是有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們的母親。她辛苦一輩子，沒享到什么福?！?/p>

每天早上和午后起床，父親總是先在母親遺像前鞠3個躬，12年來，從未間斷。

101歲時，父親率全家近30口人回萬州，為他結發70年的妻子掃墓。墓地在高高的山上，他爬上去了。

一種珍貴的傳承

林富珊75歲了，老伴陸志富84歲。兩位已經是老人的女兒女婿，平時最常做的事，就是給父親洗腳、理發、剪指甲。住在重慶的林富珊和弟弟林富良照顧父親多一些，在外地的兒女照顧少一些。多年來，家里沒有人因為父母的贍養問題吵架，甚至沒有為任何事吵過架。

“一個大家庭，經歷百年風雨走到現在，還有什么事情值得爭吵的？珍惜都來不及?！绷指簧赫f，也許是團結、勤勞、愛幫助人的家風積福，也許是樂觀、豁達、不爭不急的性格有益，在這百年里林家人過得歲月靜好。

林自誠的外孫陸綱說，孫輩和曾孫輩既愛家里的老壽星，又有點怕他。遇上問題，外公總是和孩子們講道理，一講就是兩小時，講來講去都是那幾句：不求富貴，踏踏實實走好每一步，講秩序，對人要寬容，家和萬事興……

臨終前，兒孫20余人守在病床前，等著老人講道理。然而，老人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好好學習，好好工作，保持健康?！币痪涫?，“把我和你媽合墓?！彼瓦@么簡簡單單地與他生活了103年的世界作別了。

重慶晚報記者 談露潔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