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政協文史館有一組“五老火鍋宴”的場景復原，展現了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宴請五位原工商業者的情景。

這不是一頓普通的聚會。“1979年的春天，鄧小平同志宴請胡厥文等五老的火鍋宴，提出‘錢要用起來，人要用起來’，打開了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禁區。”時隔30多年，在民建成立70周年紀念大會上，時任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孫春蘭如此評價“五老火鍋宴”這一事件的重要作用。

在紀念鄧小平同志誕辰120周年的日子里，讓我們一起還原當年他親自導演的一臺大戲……

“五老”接到鄧小平的邀請

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了把全黨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的戰略決策，拉開了改革開放的序幕。

經過十年動亂，國民經濟遭受極大破壞。調動各方面的積極性，團結更多的人，加入改革開放的洪流，是實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一偉大轉折的重要舉措。鄧小平將他那深邃的目光投向了受到過不公正對待的一批原工商業者身上。這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時，原工商業者迎來了新的政治生命。胡厥文等作為工商界的代表人物，參加中央統戰部和上海市組織的一些調研活動。他代表工商界的民主人士，給中共中央寫了一封關于我國經濟建設發展的建議信。這封信引起了鄧小平的重視。

鄧小平本來想要中央統戰部安排一下，找榮毅仁商談籌備成立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的事。收到胡厥文的信后，他改變了主意。時任中央統戰部部長烏蘭夫說：“后因收到胡老的信，得知工商界的朋友們對改革開放的政策有許多好的意見和建議，就決定請大家一道來開個座談會，讓大家暢所欲言。”

1979年初，中央統戰部邀請各民主黨派、工商聯代表人士到北京開會。鄧小平趁此機會，提出要見見幾位工商界的老朋友。他列出了一個五人名單：胡厥文、胡子昂、榮毅仁、古耕虞、周叔弢。這五位老者，盡管領域各異、資歷不一，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稱謂：著名愛國實業家。

1979年1月16日，胡厥文、胡子昂、榮毅仁、古耕虞、周叔弢接到中辦通知：鄧小平同志要會見他們。這個邀請令五位老人無比興奮，無限感慨。當晚，他們相約在胡厥文家中，商討與鄧小平見面時的談話內容，研究他們的建言。最后決定提出一份關于國家建設的《建議書》。

古耕虞受托連夜起草。

鄧小平與“五老”話改革

1979年1月17日，農歷臘月十九。北京的冬天冰天雪地，寒氣逼人。人民大會堂福建廳內卻暖意洋洋，宛如春天。在福建廳寬敞的大廳中間，對面擺著兩排大沙發，距離靠得很近。大沙發的后面散放著一些扶手椅。會議室沒有麥克風，也沒有錄音設備。這個座談會的布置，營造出親密交談的氛圍。

鄧小平穿著一套深色中山裝，面帶笑容，神采奕奕地步入會場。他依次與大家握手打招呼，與各位老先生面對面落座。隨同鄧小平一起參加座談的還有烏蘭夫、谷牧、紀登奎、陳慕華以及盧緒章等中央統戰部和工商聯的負責人。

鄧小平微笑地望著五位老者，開場說：“今天，我先向老同志們介紹一下20多天前剛結束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情況。”鄧小平稱5位老者為“老同志”，使他們倍加激動。

鄧小平開誠布公地說：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過去耽誤的時間太久了，不搞快點不行。但是怎樣做到既要搞得快點，又不重犯當年的錯誤，這是個必須解決的問題。現在搞建設，門路要多一點，可以利用外國的資金和技術，華僑、華裔也可以回來辦工廠。黨中央對你們原工商業者寄予厚望，希望大家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暢所欲言。

鄧小平講得情深意切、言簡意賅、堅決有力。五位老者中，除胡厥文耳背需由秘書記錄外，其他四位都聚精會神，邊聽邊在沙發扶手上作筆記。鄧小平的這番話，使在座的人耳目一新，格外興奮。

介紹完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情況后，鄧小平誠懇地說：諸位老先生都是開國時期的元老，是我們黨最真摯的朋友。我們肝膽相照，榮辱與共，風風雨雨走過了幾十年，彼此都很了解。聽說你們對如何搞好經濟建設有很好的意見和建議，我們很高興。我們搞經濟建設，不能關門。對外開放和吸收外資，這是一個新問題，你們要發揮原工商業者的作用。今天就談談這個問題。

“五老”有備而來，便直抒胸臆，坦誠建言。談話熱烈、氣氛融洽。

圍繞搞好經濟建設的這個話題，大家各抒己見。一是人才使用。胡子昂說：要發揮原工商業者的作用，要大力起用人才，有真才實學的人應該把他們找出來，使用起來，能干的人就當干部。鄧小平對此十分贊賞。他說，對這方面的情況，你們比我熟悉，可以多做工作。比如說旅游業，你們可以推薦有本領的人當公司經理，有的可以先當顧問。還要請你們推薦有技術專長、有管理經驗的人管理企業，特別是新行業的企業。不僅國內的人，還有入了外籍的都可以用，條件起碼是愛國的，事業心強的，有能力的。

二是政策環境。針對當時的情況，胡厥文說，原工商業者的技術專長不能發揮，統戰部的投降主義帽子沒有摘掉，這些問題不解決，工商界心有余悸。

胡子昂說：原工商業者在技術管理專長方面，大有人力可挖。現在工商界還沒有摘掉帽子，一些企業把工商業者同地、富、反、壞、新生資產階級不加區別地相提并論，這些問題不解決，他們心有余悸，就難以消除顧慮。

古耕虞補充道：中美建交以來，我接到不少在美國的朋友來信。那里有中國血統的人，很想來祖國投資，為國效力。現在統戰系統確實存在不少問題，怕與資產階級打交道，越到下面越厲害。只有明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17年的統戰政策是正確的，才能解決干部心有余悸的問題。

對于資本家的帽子沒有摘掉，一些有用之才仍在工廠從事較重的體力勞動的現象，古耕虞建議，只要搞出條例、辦法，這件事一定可以做好。他隨即遞交了書面建議。

“摘帽問題”是工商業界人士最為關心的。鄧小平聽后，十分干脆地回答：要發揮原工商業者的作用，有真才實學的人應該使用起來，能干的人就當干部，要落實對他們的政策，這也包括他們的子女后輩。他們早已不拿定息了，只要沒有繼續剝削，資本家的帽子為什么不摘掉？落實政策以后，工商界還有錢，有的人可以搞一兩個工廠，也可以投資到旅游業賺取外匯，手里的錢閑起來不好。你們可以有選擇地搞。總之，錢要用起來，人要用起來。

“錢要用起來，人要用起來。”這是一個具有鮮明導向的提法，簡潔而有力。在座的無不動容，情緒都很激動，紛紛表示感謝黨的關懷和信任，決心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進程中，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三是經營管理。談到外匯，榮毅仁如實說道：現在外匯很有限，引進外資要很快生效，目的性要明確，要功利性大些，生產的產品要能換取外匯，出口創匯。只要生產提高了，就不怕沒有償還能力。現在要搞好生產有兩個問題，一個是工資問題，我們過去辦廠，每年要增加一次工資。另一個是管理問題，沒有民主就沒有主人翁感，就不動腦筋；還有機構多頭，畫圈的人多了，辦事效率就低，生產就不會搞好。

對鄧小平提出的要利用外國資金、華僑資金的意見，榮毅仁回應道：這確是重要問題。現在英、法、日、聯邦德國都要跟我們打交道，因為我們政局穩定。從國際上看，對我們是有利時期。美國大公司來華還有顧慮，外國朋友建議我們邀請大老板面談，讓他們回去討論，以改變目前的態度和看法。在美國還有許多工作需要去做，可以利用華僑、華裔來做工作。我對外國朋友說，我們有人力，你們有財力，可以合作。他還對引進外資問題提出建議。

榮毅仁話音剛落，鄧小平就立即表態說：現在國家計劃想掉個頭。過去工業是以鋼為綱，鋼的屁股太大，它一上就要擠掉別的項目，而且資金周轉很慢。要先搞資金周轉快的，如輕工業、手工業、補償貿易、旅游業等，能多換取外匯，而且可以很快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鄧小平專門提出要發展旅游事業：我們國家地方大，名勝古跡多。如果一年接待500萬人，每人花費1000美元，就是50億美元。要大力發展旅游業，可以多搞幾個旅游公司。名勝旅游區要整修一番，像四川的峨眉山，長江三峽，甘肅的敦煌、嘉峪關，西安的半坡村、秦始皇陵等。云南的石林，整修好了就是世界第一。要搞好旅游景區的建設，要有電、有路、有旅館，還要搞好城市建設，搞好服務業，千方百計賺取外匯。

對于搞補償貿易，鄧小平說，搞補償貿易有相當的外匯收入，起碼廣東、福建兩個大省大有希望。兩省在外的華僑很多，江蘇、浙江也有。補償貿易不一定會得到全新技術，搞合營會有全新的技術，因為產品面向市場，需要具有競爭力。要引進國外的先進技術和資金。香港廠商給我寫信，問為什么不可以在廣東開廠，我看，海外同胞、華僑、華裔都可以回來辦工廠企業。國際上資本主義有用的東西，可以拿來為我所用。到那時，在償還能力這個問題上就可以解決了。

榮毅仁是五老中最年輕的。鄧小平直接點將說：“榮毅仁同志，對你主持的工作，要規定一條：給你的任務，你認為合理的就接受，不合理的就拒絕，由你全權負責處理，處理錯了也不怪你。要用經濟方法管理經濟，從商業角度來考慮簽訂合同，有利潤、能創匯的就簽，否則就不簽，應該排除行政干擾。所謂全權負責，包括用人權。只要是把社會主義事業搞好，就不要猶豫。”

鄧小平還當場指定由谷牧與榮毅仁直接聯系，負責解決他在工作中碰到的實際困難。

一頓火鍋，拉開大戲的序幕

座談會不知不覺過去兩個多小時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發言。到了中午，鄧小平風趣地說：肚子餓了，該吃飯了，今天我們聚聚，我請大家吃涮羊肉。

不一會兒，工作人員在福建廳的一角支起兩個圓桌。鄧小平與五位老人一桌，其他人員一桌。鄧小平請大家入席。白菜、羊肉、火鍋，熱氣騰騰，香氣撲鼻。他和胡子昂、古耕虞都是四川人，湊在一起對桌坐著共用一只火鍋，當然那只火鍋里的辣椒放得最多。在嘶嘶作響的炭火和輕松愉快的談笑間，他和兩位四川老鄉用四川話相互交談，偶爾還擺上幾段龍門陣。其他同志也是邊吃邊聊天。古耕虞事后回憶起這頓尋常“火鍋宴”的不尋常意義，形象地稱之為“一只火鍋，一臺大戲”。

火鍋宴后不久，中共中央首先從政策上為民族工商業者摘去了“資本家”的帽子。在1979年6月召開的全國政協五屆二次會議開幕式上，鄧小平宣布：我國的資本家階級中“有勞動能力的絕大多數人已經改造成為社會主義社會中的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鄧小平的講話，引發經久不息的掌聲。這是一篇被譽為新時期愛國統一戰線的綱領性文獻。

從“資本家”到“勞動者”，這對資產階級工商業者來說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提法問題，它意味著既為資本家摘了帽，又從政治上肯定了工商業者的價值和貢獻。有的政協委員感動得熱淚盈眶，稱之為“新的里程碑”。“金筆女王”湯蒂因委員說：“第一次喜出望外是公私合營，對于定息，估計坐三望四，結果五厘。去年落實民族資產階級查抄定息、存款，全部發還，又是喜出望外。這次脫掉資本家帽子，更是喜出望外。”

這年底，中共中央先后頒發《中共中央批轉中共中央統戰部等六部門關于把原工商業者中的勞動者區別出來問題的請示報告》和《中共中央批轉中共中央統戰部等五部門關于對原工商業者的若干具體政策的規定》兩個文件，進一步明確相關政策，規范原工商業者的政治待遇和生活福利，以充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

為了不辜負改革開放的新形勢和鄧小平的殷切期待，五老老驥伏櫪，激情燃燒。

鄧小平“點將”后，榮毅仁2月初便向中共中央、國務院提出了設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的建議。鄧小平對他說：“人由你找，事由你管，由你負全責！”榮毅仁廣攬賢士，遍請英才：北京61歲的經叔平，上海75歲的王兼士、65歲的吳志超、62歲的徐昭隆、68歲的吳光漢、67歲的雷一平、63歲的楊錫山。6月27日，國務院正式批準成立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10月4日，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正式掛牌。在中信公司第一屆董事會上，榮毅仁當選董事長兼總經理。改革開放之路不可復制，只有探索，摸著石頭過河。榮毅仁和中信公司左突右沖，終于闖出一條路來，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窗口。與此同時，由上海一批老工商界人士集資創辦的“上海市工商界愛國建設公司”，成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民營企業；由王光英任董事長兼總經理的中國光大實業公司，也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發展成為知名的國際化大公司。

此次座談后不久，胡厥文寫出了《關于怎樣調動工商界一切積極因素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的意見》。恰在這時，醫生檢查出他的胃部長了惡性腫瘤。以他的高齡，是否施行手術？醫生有些猶豫。胡厥文問明利弊，決定先用中醫中藥做保守治療。由于效果不理想，他再次住進醫院，施行手術。他在與時間賽跑。他兒子回憶道：他“計算著用三年時間就可以基本完成鄧小平同志交給的任務了”。

胡子昂在當年6月舉行的全國政協五屆二次會議上，聯合82位工商界的委員，提出了關于廣開就業門路、安置待業青年的提案，發動各級民建、工商聯組織安置待業青年。

古耕虞給自己的定位是：不能“唱”，只能“說”了。也就是說，由于年齡關系，他不能親自登臺唱戲，但可以做調查研究，提出建議。1980年，他就自己多年的老本行——豬鬃出口向有關部門建言；1981年，他提出發展長江航運的建議；1984年，針對民生輪船公司和沿江一批集體所有制船隊的誕生，他又提出真知灼見。

五老中，年齡最大的周叔弢本不打算再擔任企業的職務了，但天津工商界為貫徹鄧小平指示精神，籌備成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時，推舉他擔任董事長。他欣然同意。1982年10月，他親筆寫下遺囑，叮囑身后不辦喪事，不留骨灰。對于為數不算多的存款，他也決定全部上交國家，最后為經濟建設出點力。

“一只火鍋，一臺大戲”！這場影響中國改革開放和非公經濟發展史的“五老火鍋宴”，助推了非公經濟發展的偉大戰略決策早日出臺。此后，中國非公經濟如雨后春筍般發展起來，書寫了我國改革開放的新篇章。

（本文作者為中國政協文史館三級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