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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停停》:一部新人電影的后勁
作者:陳熙涵
在國產喜劇片領域,《走走停停》是那種久違的、不“撒胡椒粉”的好作品。
所謂“撒胡椒粉”,就是宣傳中常見的“爆笑”“爆哭”這樣的聳動字眼,及靠段子式的“抖機靈”來取得“笑果”。而《走走停停》既不“爆笑”,也不讓人“爆哭”,更不“抖機靈”,它的好就在于一點不“爆”,不想著要消費觀眾。它通過對現代人普遍面對的職業困境與生活迷茫的深刻反映,以一種輕松詼諧的方式,探討了如何在人生的低谷中找到新的方向。
同時,影片通過對主人公吳迪(胡歌飾)與家人間的互動和情感渲染,讓觀眾在笑之余,感受到中國式家庭關系的溫暖與結實,思考家庭在個人成長中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時隔多年后再次回歸喜劇表演,胡歌以與“寶總”反差極大的人物形象,在大銀幕上證明了自己的演技。尤其是片中母親突然去世的段落,面對莫名的網暴,導購員的推銷,胡歌只用微表情,精準地傳達出人物的隱忍與哀痛。
胡歌躺在按摩椅上展露微笑的鏡頭,有個不得不說的小故事。它來自于演員的“現掛”。“我的理解是,吳迪躺到按摩椅上,才真正理解了母親”,胡歌說,“那一刻是吳迪和母親最近的時刻,他體驗到媽媽的快樂,所以笑了”。這個即興發揮不在劇本里,劇本寫的是母親去世后,吳迪又去了和母親逛過的超市,看到母親常常“蹭”坐卻舍不得買的按摩椅打對折了。店員問他要不要,他搖搖頭,推著推車走了,來到一個無人角落開始抽泣。但胡歌的處理有他的人物邏輯。最后在剪輯時,導演發現胡歌的處理更好。我們的人生,似乎都在為內心找臺可以臨時躺倒的按摩椅,很快還得起來,不起來不行,這也是一種“走走停停”,和劇本的調性又很合,于是保留了胡歌的版本。
《走走停停》里有一句臺詞,馮柳柳(高圓圓飾)跟吳迪說:“男人40歲再混不出來,就再也混不出來了。”事實上,導演龍飛已年過40,碩士畢業十幾年后,才憑《走走停停》拿到北京國際電影節天壇獎最佳影片獎,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本科就讀于重慶大學英語專業,而編劇黃佳則是武漢大學戲劇文學專業畢業,兩人是在香港浸會大學的電影制作專業讀研期間認識的,也是從同班同學開始建立的合作關系。
畢業后很長時間,兩人并沒拍長片的機會。2017年,龍飛和黃佳自掏腰包合作了一部成本只有20萬元的家庭喜劇片《睡沙發的人》,講述一個高考落榜生在熱愛文學的舅公的啟發下,重新振作開始復讀的故事。“那時候我和編劇都覺得,如果再不拍電影,就沒有機會再拍了,所以我們拿出自己很少的一點錢,找朋友幫忙把它拍了出來。我們知道沒錢的情況下,要做得有趣,須在故事和人物上做文章。”《走走停停》在某種程度上接續了《睡沙發的人》的精氣神,進一步瞄準了處在人生低谷中的人。
相比導演和主角,《走走停停》的編劇更需要被看見,該片的后勁首先得益于一個好劇本兜底。編劇黃佳用獨有的細膩情感與敏銳視角,塑造和捕捉到了那些游離于主流之外但并不邊緣的人物。這部電影中,吳迪并不是唯一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被偷走創意的北漂編劇、為電視臺選題絞盡腦汁的女記者、失去家庭話語權的老父親、年輕時與舞蹈夢失之交臂的母親(影片最出彩的就是岳紅飾演的母親江美玲)、假裝很忙的過氣話劇演員……觀眾的共情,是因為他們代表了被忽視的“大多數”。
而這部影片最有靈氣的部分,就在于它采用了“戲中戲中戲”的三套層拍攝手法,為了對應劇情需要,在影像上用了三種不同的畫幅:現實戲份是2.39:1,馮柳柳拍的紀錄片《回故鄉的人》部分是16:9,吳迪拍《似是故人來》是4:3。所以,從影片后半段起,現場至少是有三個鏡頭并存的。比如,吳家內部空間戲份中,有吳迪掌鏡《似是故人來》的鏡頭、馮柳柳拍紀錄片的鏡頭和電影《走走停停》的攝影機同時存在,人物動線交錯頗具挑戰性。
要知道,三重敘事要讓觀眾瞧明白“拍攝與被拍攝”的關系并不容易,但本片卻把這種關系表達得極為清楚,并將其自然地融入劇情敘事之中,形成非常有趣的、相互交織的互文關系。更難得的是,這種設計不是作者自嗨,也不是對影像形式的炫技,而是借由“拍紀錄片”這層敘事,將觸角延伸向現實生活,與觀眾探討個體的生活是如何被塑造、被誤解,及作為個體的我們在當下的某種困境。譬如,馮柳柳的素材被上司肆意篡改拼貼后,變得面目全非,《回故鄉的人》最終竟變成了一部“好高騖遠的返鄉者‘啃老’逼死母親”的符號化的作品。誰也不知道,母親生前因拍電影而度過了一段最快樂的、沒有遺憾的日子。這部斷章取義帶高度主觀性的所謂紀錄片,最終竟諷刺性地得了獎。
《走走停停》有個很妙的結尾。三年后,父親也走了。掃墓回程途中,吳迪和馮柳柳在堵車的高速路上再次相遇。兩輛車在相鄰車道忽前忽后,走走停停,不斷交替前行。“走走停停”反向勵志的題眼此時得到了具象化的體現。兩人都看到了對方,但都沒跟對方打招呼,最終,吳迪開的出租車一個停滯,馮柳柳的車變道超車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走出影院很久,令人能品咂和歸納的恐怕是因為整部影片一直都在創造著一種“預期背反”:以為吳迪要觸底反彈逆轉人生,以為馮柳柳要茅塞頓開重啟人生,以為吳迪馮柳柳這對青梅竹馬一定會發生點什么,以為《似是故人來》會一鳴驚人。好在這“俗套”的一切都沒發生,老一輩帶著自己的故事離開了,妹妹南下開始創業,吳迪轉行開起了出租,那一張音樂會的票終于沒有送出去……一切像是又回到了起點。細碎生活波瀾不驚,唯一的好消息是,吳迪在不開出租的日子,開始寫作一個名叫《走走停停》的劇本。
在寫得十分精彩的主題曲《我活著吶》后,電影的彩蛋出現了,妹妹給哥哥的電影《似是故人來》報送了一個電影節,江美玲竟一語成讖地獲得了“最佳新人獎”;吳迪收到馮柳柳發來的一段視頻,視頻中的父親講著:“年輕時我也是想寫點東西的,后來進了單位,寫的最多的是報告,我們這代人大多沒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類人。生活就是那樣,沒那么好,也沒那么糟,習慣了就好,但是……”眼見要推心置腹夸一夸兒子時,儲存卡滿了。
這是獨屬于《走走停停》的輕盈表達,也是一個好喜劇該有的樣子,它告訴我們,生活并不總是直線前行的。有時候,正是那些看似停滯不前的時刻,構成了我們最最深刻的情感記憶,這種輕盈與深刻的并肩而立,靠的是創作者對生活的洞察與提煉,看后讓人覺得后勁大,有回味。
啊!原來人生的底色就是這樣的,卷也不行,躺也不行,剩下的只有走走停停,這種時候除了像胡歌那樣發個流著淚的表情包,你還能怎樣呢?好在影片在世界觀的構造上沒有高高在上地評判生活,也沒有故作清高地瞧不起生活,它指出了一種路徑與另一種路徑,也許都通往前方那個叫作未來的地方,而選擇的依據可以是只活給自己看,與其在別人眼里來證明自己,倒不如走不順暢的時候,停一停。
最后提一筆,《走走停停》的出品方,也是《愛情神話》的出品方麥特影業。這兩部作品確有一些共性,比如,都是年輕導演的作品,都有著不落俗套的劇情和對生活的敏銳洞察,同樣使用方言等等。只是,三個上海人胡歌、周野芒(吳迪父親吳明發)、金靖(吳迪妹妹吳雙),一個北京人高圓圓,在片中說的可都是四川方言,雖發音學得大差不差,但和唯一的四川人岳紅一比,終究味道還是差一點。這也是這部影片特有意思的地方:高光部分不是男女主角創造的,而是母親江美玲貢獻的——一個在普通生活中既不怨天尤人也不單純安于現狀,一個參透了人生的女性。不知道四川觀眾認不認這個理,至少北影節把最佳女配角獎給了岳紅,是認了這個理兒。(陳熙涵)
編輯:位林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