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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師生關系是人間最好的關系
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3號樓的2樓,在中國科學院院士劉嘉麒辦公室的門口,有一個約2米高裝滿了各種石頭的玻璃展柜,上面貼了一張字條,寫道:此處展出的為中國和世界一些著名火山的代表性巖石標本,所有標本均為劉嘉麒提供。
這些石頭形態各異、顏色多樣、大小不同,每塊石頭都貼了說明標簽:有的是玄武巖,有的是黑曜巖,有的來自南極,有的來自韓國。它們都是劉嘉麒親自從世界各地背回來的。這位“火山院士”說,辦公室還堆了不少的巖石樣本。
十進長白山、七上青藏高原、三入北極、兩征南極——這正是他一輩子科研生涯的縮影,他的科學研究來自每一步的山川行走。他說,相比其它學科,地質學就得多實踐、多跑野外,沒有實踐經驗,沒有第一手資料,紙上談兵是做不出大成績的。
劉嘉麒的成就不光是走出來的,也是闖出來的。讀研究生期間,他放棄了老師給的相對成熟和容易的題目,選擇了當時幾個老師搞了幾年沒搞成的新生代(距今6500萬年)年代學研究。他最終在同位素年代學和地球化學方法領域“一戰成名”,并因此獲得了首屆侯德封地球化學獎和首屆國家優秀博士論文。
他把這一生的學問和見識,在80多歲的高齡通過短視頻科普的形式呈獻給了廣大普通受眾。記者在抖音的科普節目錄制現場看到,對每個問題,他都是絲毫沒有猶豫的“秒回”,并都能給出精準且有思考性的回答。那是數十年學問的閃光。
劉嘉麒院士在2024“抖音科學夜”晚會錄制現場
他的抖音短視頻科普節目“劉嘉麒院士講地質”自2023年12月28日開播以來,已經有39個作品發布,這也是中國科學報社和抖音聯合推出的“給青少年的科學家課堂”系列之一。
這些節目的主題涵蓋范圍極廣。從為什么要研究火山到南極的風有多大、從寶石到玄武巖纖維材料、從阿爾山石塘林到火山農業,劉嘉麒都娓娓道來,不疾不徐。毫無疑問,只有足夠博學,方能講得如此從容。
在抖音,他的粉絲數已經超過200萬。他的短視頻粉絲大部分是年輕人,有很多受眾還會曬出自己拍到的各種石頭照片,請劉嘉麒幫忙鑒定。
“火山院士”的科普節目不是一般的“火”。早在2022年在抖音開播的中國科學院《科學公開課》中,作為首期,劉嘉麒題為“用腳步丈量地球”的公開課直播觀看人次達21萬。
他熱愛并關心年輕人,而對于自己的學生,他不僅是導師,不只是朋友,甚至還是家長,會替學生找對象把關,會把學生的小孩哄得開心。
正因如此,他對如今緊張的師生關系頻頻上頭條很是不理解。他說,師生關系是人間最好的關系,現在有些年輕的導師自己還沒成熟,就要帶學生,這就會產生矛盾,所以首先得提高老師的修養和水平。
以下為本次專訪內容。
如何成為一個出色的科學家
《中國科學報》:從事地質學研究數十年,你覺得自己哪些特點或者哪些個性適合做地質學研究?
劉嘉麒:做什么學問都應該力求博大精深。所謂博大精深就是要廣博,但是又要有重點——光博大不精深不行,光精深你知道的很少,也不行。
地球科學是一個涉及很廣的科學,又跟大自然打交道。我在農村長大,跟大自然打交道習以為常,所以從事這門科學對我來講并不陌生。
既然在這個領域工作,就得有你的特色,有你的重點。火山學只是地球科學的一個很小的分支,我們需要把火山學做大、做精、做深。我在從事這門學科研究的時候,把火山學跟地球科學的其他學科結合得比較緊密,然后通過學科交叉促進學科的發展。
《中國科學報》:比如說學英語,你37歲的時候才開始學英語也能學得很好,是不是學習能力也是很強?
劉嘉麒:我覺得自己不是學習能力很強,而是比較努力。再聰明的人也得努力,應該說是三分聰明、七分努力,這才成。
當年我快 40 歲的時候才開始學英語,確實挺難,因為一般學語言都是年輕時候學比較容易,但是那個時候要從事科研工作,國際交流就是靠英語,不把英語學好了就沒法進行科學交流,沒有交流就很難提高,所以必須得把英語學好了。
后來我訪問了 50 多個國家,有的國家像德國、日本去了一二十次。現在跟我合作的國家有二十幾個。
《中國科學報》:你的學生也提到,他們的英語熟練程度可能都比不上你。
劉嘉麒:學習和應用是相輔相成的。比如說我,因為語言稍微好一點就出國了,或者是開國際會議了,你講的別人能聽懂,別人講你也能聽懂了,這樣人家也愿意跟你交流,越交流你提高得也就越快。
我原來俄語學得挺好,剛開始說英語的發音就有俄語味,很難聽。但是后來我到英國待了半年,在英國皇家學會做訪問學者,跟英國人打交道,房東也是英國人,每天都得說英語,慢慢地,我覺得他們也能聽明白,我也能聽懂了。
《中國科學報》:好多人說干一行愛一行,你是天生適合做地質學研究呢,還是干一行、愛一行呢?
劉嘉麒:我就是干一行、愛一行。其實你覺得自己適合干某個工作,但是干起來不一定適合,因為對自己的評估并不一定準確。但是你在這一行干好了,就能產生興趣,就能做出成績,就能夠越干越有勁,就能夠把你的專業變成事業,而不是變成職業。職業是謀生的手段,而事業是一種奉獻。你把職業變成了事業,就能夠自覺去努力,找到它的真諦。
我做博士生的時候,老師給我的題目是中生代(2.52億年前至6600萬年前)年代學,我覺得選題太平淡,但我當時沒直說。看到我選的新生代(距今6500萬年)年代學題目, 6 個老師找我談話:“劉嘉麒,你做這個題目能成嗎?你能畢業嗎?我們這 6 個人干了好幾年都沒干成,你能干成嗎?”
我當時說,我是三四十歲的學生,都工作十多年了,再跟新學生一樣做容易課題的話,就太沒勁了。我念外語可能念不過年輕人,但是做論文的話肯定要比他們強,畢竟工作經驗多,基礎好,所以就選擇一個國內沒什么人能干的題目。我后來做成了,那也算給老師爭光了,然后就得了首屆侯德封地球化學獎和首屆國家優秀博士論文。
當時我做成了,同行老師都不相信,那些圖譜和那些數據我都留著呢,都是原始數據。我數學水平不算高,但是計算這些東西還是不會錯的。
《中國科學報》:你是在什么時候覺得愛上這行了?有沒有某個難忘的時刻?
劉嘉麒:這有個過程。在剛入行的時候,都是比較陌生的。你要對這個行當有全面的了解,了解這個行當里的人都在干什么、什么是它的重要領域;國內外情況都得了解。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就是知道誰是厲害的,國內誰厲害,國外誰厲害,你跟最厲害的相比差在哪里,能夠趕上他,或者超過他,那你就厲害了。
如果你連誰厲害都不知道,目標就不明確。所以我們現在評審的時候,有的人自吹是國際領先或者國際第一,我就問他:你比國際領先在哪里,能舉個例子嗎?
《中國科學報》:怎么才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地質學家呢?
劉嘉麒:不管是地質學家也好,其它學科科學家也好,一定要明確一個方向,占領一個領域,掌握一種方法,解決一個問題。什么意思呢?就是你的研究方向要明確。在這個學科里有好多領域,你不可能樣樣都行,比如我在地質學、地球化學這個方向占據一個領域,就研究火山,而沒有研究青藏高原等其它領域。
我當年比較拿手的是做同位素年代學研究,這在那一代中國人里我是數得上的,這樣我既有野外考察的能力,又有實驗室動手的能力。
另外就是,像剛才提到的,我當年做論文,老師叫我做中生代的年代學研究,我覺得沒勁,選擇了新生代年代學,所以科學也要大膽一點,不要做那些一般的事。你要是做一般的東西,做成了也不精彩,失敗了就更沒勁了。
《中國科學報》:那么到底什么樣的人適合做地質學領域的研究?
劉嘉麒:既善于實踐又能夠深入研究,做任何一項科研都要專心致志地深入進去才行。地質學更是如此,你得多實踐、多跑野外,沒有實踐經驗,沒有第一手資料,紙上談兵是做不出大成績的。所以我跟學生說,你們玩手機、玩電腦都比我厲害,但是到野外的話,你們很多的問題看不出來。
一次我帶7個學生開一輛中巴車從北京出發到新疆去,我說到達西安前就不要停車了,一路沒什么好看的。過了西安跑出一段就停下車,我說你們看看腳底下踩的什么,對面看到的是什么地質問題、地質現象。他們這個時候就傻了。我跑的地方多就比較自信,好多問題拿到現場去,他們解決不了,我能解決。
一個好導師是什么樣的
《中國科學報》:你以前進入這個領域的時候條件是比較苦的,比如去新疆都沒有鋪裝路,現在研究生做地質學研究與你們相比有何利弊?
劉嘉麒:現在其實不是苦的問題,而是待遇和評價問題。為什么現在有些年輕人不愿意干這事呢?不光地質學不愿意干,其它的學科也不愿意干,就是待遇不太合理,他就不愿意干這事了。
光談覺悟不行,他得生存下來,沒有后顧之憂了,才能好好工作。他生存都解決不了,吃住都解決不了,房子都買不起,孩子上學也解決不了,哪能全心全意工作?
《中國科學報》:還有一個大家很關心的師生關系問題,最近的新聞也涉及這個問題,為什么總是破解不了這個難題?
劉嘉麒:我對這個問題理解不了。我認為師生關系是人間最好的關系。不管你是研究生還是小學生,師生關系都應該是非常淳樸的關系,是非常親近的關系,有的時候這種師生關系應該超過父子關系。你可以跟老師在一起工作,有共同事業、共同語言,這不是挺好的關系嗎?師生怎么還能發生矛盾呢?但是確實有個別的老師缺乏師德,把師生關系給搞砸了。
師生關系的主導在老師不在于學生。老師做好了,那么他既是老師,又是朋友,又是家長。
我的學生中有 00 后,按年齡都是孫子輩了,你培養他,也要跟他交朋友。為什么又是家長呢?我說你們要愿意的話,把你們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找來,我給你們鑒定鑒定。
孩子們畢業了我還得給他們找工作,找一個好點的工作。他們結婚后有了小孩,我就說再到我這來的話就把孩子帶來。我常常強調兒童教育,但是孩子一到我這兒來的話,我就是一個字——慣。所以我跟小孩的關系很好,要是到街上或者去商店的話,我就給他們買東西。
《中國科學報》:所以你眼里的師生關系跟現在很多研究生理解的師生關系是不一樣的。
劉嘉麒:對,我就不理解。現在有些年輕的老師自己還沒成熟,就帶學生。他們跟學生的年齡差不多,水平也差不多,這就會產生矛盾。他是老師,想讓你畢業就畢業,不想讓你畢業就給你找麻煩,說你論文不行讓你延期畢業,你只好吃啞巴虧,所以能遇到一個好老師不容易。現在有些年輕的老師,自己的修養還不好,怎么能帶學生呢?因此首先得提高老師的水平。(文 | 《中國科學報》記者 孫滔)
編輯:位林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