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書畫>畫界雜志>2024年第二期
我們讓世界看什么?——良渚論壇藝術分會壇發言
外國友人來,我們讓他看什么?這大概是我當院長二十年想得較多的問題。最早,我會帶他游西湖,攀孤山,品讀蘇東坡。如果是晴日,我們共同體察“水光瀲滟”,翠碧晴嵐;如遇雨天,我們同看“白雨跳珠”,紛亂入船。我還會將林和靖梅妻鶴子棲居之地、“林社”小樓和林風眠創辦美院的往跡舊事串連在一起,述說湖山如畫、歲月如歌。
象山校區建成,我會帶老外游校園。山北迴院,山南疊樓,長廊環接,土壩勾連,這些新建的廊臺門窗面向青山,我們看山水,看四季,看遙遠的自己。我最喜歡在山南大樟樹旁,說草木,說詩經,春日說“桃夭”,冬日說“祟丘”。大樹旁的民藝館總有充滿民間意蘊的展覽。在校園的最南端國際設計博物館,具有國際設計藝術在中國、在亞洲最豐的收藏。群樓相照,天山共色,這個校園因山水而聞名世界。
富春山旅圖·山灣碧樹(油畫)130×90cm-2023年-許-江
良渚,中國的一片好水。在杭州與余杭區的大力支持之下,經過五年的努力,中國美院良渚校區已然建成,從溝渠縱橫的田陌變作一片風帆疊起的校園,林木蔥蔥,水流泱泱。這個校園最大的特點是居學一體、心目相和,同一座高樓,上下居學,在“高遠”中完成青春的日日塑造,在“深遠”中向著未知的深處用功,在平遠中懷玉報月、心系遠方。屋頂的眺望空間引領著大家的遠望,底樓渾然一體的巨型工坊將智識、手工、修為、互鑒,編織成一個延綿無斷的廣袤空間,編結成一個生命體得以“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訇然洞天。望遠與洞天彼此相照,這一片蜿蜒伸展的屋宇,儼然又是一片山水,一片伴水居學的心靈山水。
湘湖未荷之二(油畫)138×90cm-2023年-許-江
這么多年,中國美院學術建設的核心方法是全球與本土的雙輪驅動。2018年冬季,中國美院在美國舊金山美院舉辦了一個特展,題目是《From/To:中國藝術教育的核心現場》,在開幕式上,我的致辭題目叫《從去處來》,我說,From /To,從去處來,從去往的地方而來。中國的古典名著《西游記》中,唐僧在西行遠道上,向所有的人自我介紹,我是從東土而來,顯然,這個東土是為對方而言,唐僧如若在中華本土,是不會自稱東土的,他是站在聽話者的立定之所來述說自已的由來。抑或,那唐僧不是西行,而是向東,越過重洋,到了舊金山的灣區,他一定會自我介紹,我是從西岸而來。在致辭中,我還說:多年前,中國美院的團隊,在中國上海黃浦江西岸的一片工業廢墟上,舉辦名為“西岸”的當代藝術雙年展,開幕式時有一場以巨型水泥攪拌機為現場舞臺的現代劇《奧德賽》。上海是中國最早的工業城市,也是半殖民背景下華洋文化、文明互鑒中交揉成長的現代之城,那個周遭里的機器、工棚、油罐正是這種歷史的遺存。這個現代劇借用“奧德賽”從去處回來的歷史糾結,喻比這座巨城從半殖民的天幕下、從文明互鑒中緩緩走回的宏大史詩。
龍-山(油畫)198×112cm-2022年-許-江
舊金山美術學院《From/To》的展覽是中國美院九十年校慶的重要活動。幾乎在那一年之前,中國美院與法國萊茵高等藝術學院在法國斯特拉斯堡聯合主辦“致敬2018”項目。在總開幕式上,斯堡市長助理阿蘭?福坦萊爾先生講述了其中的歷史因緣:“1924年,一群年輕的中國藝術家來到斯特拉斯堡,他們在萊茵宮舉辦了首個中國美術展覽會,這是中國藝術在歐洲的第一次盛大展示,成為中國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的一次新文化宣言。更重要的是,正是這次展覽,使得兩個重要的男子在斯特拉斯堡相遇了,他們就是中國現代教育先驅蔡元培和當時還非常年輕的藝術家林風眠。這次展覽的一個歷史性貢獻,是它預示了中國國立藝術院的誕生,就是今天的中國美術學院?!?/p>
生命長歌,記憶永遠。經歷九十多年后,林風眠的后繼者們與斯特拉斯堡再續前緣。然而,“我們再次重訪斯特拉斯堡不只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了匯聚整個世紀的能量再次上路?!边@是總策展人、當時的中國美術學院副院長高世名揭開了“致敬2018”序幕時的宣言。在萊茵宮舉辦的“山水:一份宣言”,不僅是一個影像、聲音與空間結合的多重感知現場,其目的是以這樣的方式,來串聯歷史,凝聚能量,傾訴文化交流所蘊涵的史詩般的力量;是以這樣的方式,來重新演繹山水,互鑒文明,重建一個世界觀與美學的跨越文化的共同體。
重-山(油畫)198×112cm-2023年-許-江
山水不僅凝聚著中國人的視覺經驗,而且承載著中國人的倫理訴求。這個展覽關于“山水”的法文翻譯非常復雜,其意義即是“指向構造世界觀的宇宙的技藝”,山水非一物,山水是萬物,山水正是一種世界之觀。這個展覽建構了一個宏大的新媒體現場,將漁樵、亭臺、草木、云水、舟橋、山石等抽繹重組,群化放大,幻變成一片桃花源一般的史詩震撼。在這里,繪畫與影像揉在一起,歷史與現實揉在一起,揉成一片聯想的空間。“青山青史誰千古,輸于漁樵話未休?!碑斂缡兰o的風云詭譎化作山水間的青石花樹,而人生無盡的行旅變作嵐氣與微風,山水是否可以成為人的終極家園,這是來自整個人類紀的發問。人類紀是一個不斷自我生產著的煉墟,人要重新設定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重新學著與萬物相安相處。如何與自然一起創造世界?在這個成敗循環、興廢反復、并不斷歸于空幻的“盛墟”中,山水或許可以成為一個重新開啟世界想象、重建人的感受力和造化之功的道路。
讓我們帶回到前面講的“From/To”的展覽,在那個開幕式上,代表舊金山美院發言的有他們的老院長馬丁先生。早在上世紀80年代,馬丁先生就率團訪問過杭州,與中國美院開展有質量的文化交流,揭開了兩校之間文化對話的歷史。2017年,馬丁先生以九十高齡重返中國美院,舉辦“無所容形”的大型展覽。馬丁先生走上前來,用他眸眸有神的雙眼環視了一周,頗有些嚴厲地發問:“我們來這里干什么?中國藝術界的變化值得我們深思!”老先生的發問讓我們嚇了一跳,也許他比我們更多地了解情況,故有此犀銳一問。2021年,馬丁先生與世長辭,一年后舊金山美院宣布關閉。
富春山旅圖·三江芳草(油畫)138×90cm-2023年-許-江
為什么這樣一所久負盛名的美術學院黯然關閉?為什么馬丁院長有此犀銳一問?在眾多關于當代教育的論壇上,我都感受到一種普遍的焦慮。這種焦慮源自當代世界及其迅疾變遷的深度洞察,還源自那些具有擔當意志的人文思想者的牽掛和憂患。如何面對大眾文化背景下教育風潮的種種變化?如何面對數字變革、面對Chat GPT裹挾而來的對于傳統技藝的恐慌與憂慮?如何克服虛擬化、技化性、碎片化所帶來的人與世界的疏離、人的感受力畸變,這些都越來越成為世界性的共同憂患、共同思考。在這樣的背景下,給老外看什么?越來越成為一個普遍性的、內涵性的的問題。種種變革性奇觀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對如此深刻的變革浪潮,我們在做什么?是不忘初心、砥礪前行,頭頂世界優秀文化之天,腳踏火熱現實生活大地。反省時代的感受力,堅守藝術與教育的使命,磨洗全球變革的廣袤視野,淬煉本土振興的深度關懷,像工匠般勞作,像哲人般思考,在這些方面,我們做了什么!
2018年國美校慶九十年之際,我們為良渚校區培土奠基之后,我來到良渚遺址。天蒼蒼、野茫茫,山水的氣象籠蓋四方,我感覺一種根脈在腳下生長。站在良渚遺址皇城的主臺基之上,向著東方遠望,那里是一座巨城,我們感到了一種永恒的對峙:城市與山水的對峙,變化與尋常的對峙。在這個宏大的對峙中,我們又看到了自己生命青春的朝朝暮暮,看到一個遙遠而陌生的未來。一個洋洋乎與造物者游的歷史正在打開,一個燦爛的新天地正噴薄而來。
(文章有刪節)
2023年11月28日
許 江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教授。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油畫學會會長,中國美協原副主席,浙江省文聯主席。20世紀80年代初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20世紀80年代末赴德國漢堡美術學院研修。從2001年至2020年,擔任中國美術學院院長二十年。曾獲全國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全國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浙江省“特級專家”等榮譽;并獲“魯迅藝術獎”“第二屆北京雙年展”佳作獎、“國家教學成果獎”等獎項。
作品應邀參加威尼斯建筑雙年展、圣保羅國際藝術雙年展、上海雙年展等國際大展。新世紀以來,創作“葵園”系列,在國內外多家美術館先后舉辦大型個展;倡導創辦了“上海雙年展”“廣州三年展”“杭州?中國畫雙年展”“中國油畫雙年展”等一系列中國最重要的國際學術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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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畫界 邢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