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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倫《先知》冰心譯本的百年出版歷程
1926年9月,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冰心返回母校燕京大學任教。次年歲末,她去燕園探望一位外籍友人,在主人書櫥里,邂逅一冊紀伯倫的散文詩集《先知》。作者雖出生于中東,但長期生活在星條旗下,而且該書系紐約克那夫書店付梓,因此未使用阿拉伯語,以英語寫就。冰心取書捧讀,不忍釋卷。
冰心浸染歐風美雨,屬于開風氣之先的新女性,1930年3月,這位才女染疾臥床,閑來無事,將英文版《先知》重讀一遍,細細體味那些啟人心智、耐人咀嚼的文字,“覺得有噴溢的欲望,愿意讓不會讀原文的讀者,也能享受我讀這本書時的欣悅、景仰和傷感”(《我為什么翻譯〈先知〉和〈吉檀迦利〉》,冰心著),于是抱恙譯出若干首,寄往天津《益世報》。
天津《益世報》是民國時期羅馬天主教教會在華出版的中文日報,該報“益世報副刊”創辦于1929年11月1日,邀約周作人、冰心、許地山、熊佛西等12位作家擔任特約編輯和撰稿人,主編張虹君系冰心的燕京大學校友,素有往來。其時冰心已有多部著作熱銷坊間。收到她的來稿,張虹君當即決定采用。《先知》譯稿過于長,且是陸續收到的,只能采取連載方式。頭一回連載,出現在1930年4月18日出版的第108期上,開篇刊有一則冰心撰寫的前言:
《先知》譯者前言
KahliI Gibran 據說是猶太人,現代的一個畫家。他的歷史,我正在查考之中。這本散文詩,是我在一九二七年冬月在一位朋友處讀到的,我極愛他的精深的哲理,和妙麗的文詞。那年的春天,便請我的習作班的同學們分段移譯,以后不知怎樣,那譯稿竟不得收集起來。今年三月,病榻無聊,又把他重看一遍,我覺得這本書有翻譯的必要,便勉強以我生澀的筆兒,介紹他與國人相見。
四, 十二,一九三○,北平。
冰心將KahliI Gibran 即紀伯倫當作猶太人,顯然是因為當時對這位阿拉伯現代小說、散文和美術的主要奠基人缺乏足夠了解。她同樣未知的是,《先知》的出版,標志著紀伯倫文學創作高峰的到來,一經行世便一紙風行,至1957年共售出百萬冊,其魅力穿透地域和文化,至少被翻譯成20種文字傳播。
這一期“益世報副刊”在發表此文的同時,還刊載了《先知》內收錄的28 首散文詩的題名。然而,《益世報》副刊最終只登出13首,分別為《船的來臨》《論愛》《論婚姻》《論孩子》《論施與》《論飲食》《論工作》《論喜樂與悲哀》《論居室》《論衣服》《論買與賣》《論罪與罰》《論法律》。時間來到1930 年5月8日,當“益世報副刊”登至第122期之際,因報紙大幅度擴充新聞版面,這份副刊淪為犧牲品,翻譯工作就此按下暫停鍵。這是《先知》的中文初刊本,也是紀伯倫作品頭一回被譯為中文梓印。
這一年,冰心夫君吳文藻的父親病逝,留下七百元大洋的債務,需要冰心夫婦償還。轉過年來,吳文藻偕冰心回江蘇江陰省親,花銷同樣不少。回北平后,冰心想找家書局預支一筆稿酬,稍后再給他們提供一部譯稿。恰巧新月書店經理張禹九是吳文藻的“清華”校友,與冰心也不陌生,當即派人送來五百元。要知道,《先知》譯稿連同序言不過四萬二千字,這筆預付金相當于千字十二塊大洋,是民國年代的高稿酬。在中國現代出版史上,新月書店并非一家無足輕重的出版機構,由徐志摩、張禹九等人于1927年在上海創辦,后在北平設立辦事機構,而張禹九便是徐志摩前妻張幼儀之弟。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聞一多的《死水》等著均誕生于此,并出版有《新月》月刊。
為兌現承諾,冰心重新找出英文版《先知》,將余下15首詩一口氣譯出,題名分別是《論自由》《論理性與熱情》《論苦痛》《論自知》《論教授》《論友誼》《論談話》《論時光》《論善惡》《論祈禱》《論逸樂》《論美》《論宗教》《論死》《言別》。已發表過的詩,有兩首題名略作變化,即《論喜樂與悲哀》更改為《論哀樂》,《論買與賣》更改為《論買賣》。翻譯過程中,她牢牢把握“順、真、美”翻譯原則,竭力用通俗、準確的詞匯表達原作深邃的哲理,用最美的文字傳達原作韻味。她還新作一序,在保留原序主要內容的基礎上,大幅度添加對紀伯倫生平及作品的介紹,并將最新翻譯情狀娓娓道來:“今年夏日才一鼓作氣的把他譯完。我感到許多困難:哲理的散文本來難譯,哲理的散文詩,更難譯了,我自信我還盡力,不過書中還有許多詞句,譯定之后,我仍有無限的猶疑。這是我初次翻譯的工作,我愿得讀者的糾正和指導。”
冰心1931年8月下旬將書稿交給新月書店,一個月后,噴著油墨香的《先知》便來到她的書案上。“新月版”《先知》是這部杰作的中文足本首度問世,屬于嚴格意義上的初版本。封面是以淺灰為底色,上端為手寫的美術體書名,下面有一行印刷體小字:“謝冰心譯”,中為一幅出自紀伯倫筆下的阿拉伯男人頭像(疑似自畫像),最下端的印刷體小字注明出版機構,但缺原作者大名,只是在扉頁上注明“凱羅紀伯倫著”。實際上,“新月版”《先知》初版本分甲乙兩種印本,乙種本即平裝本,另有一種甲種本即精裝本。甲種本中有12張插畫,除第一幅為平裝本封面上出現過的那幅人物頭像,其余均為全裸人體畫,亦由紀伯倫親手繪制,是從克那夫書店版本上移植過來的。至于乙種本,插圖僅有那幅頭像素描。兩種印本均為32開,正文125頁。
聲名顯赫的開明書店,是一家與冰心保持長期友好合作關系的書局,曾印行多種冰心著作。1942年,巴金在為“開明版”《冰心著作集》撰寫的后記中言:“抗戰后所作的《默廬試筆》,及譯作《先知》一冊,因原稿散失,一時無法找到,只好從闕,候找到再行補入。”
時間來到1944年3月,《先知》終于失而復得,在開明書店初版,1948年5月再版,1949年2月三版,而且于1945年11月推出東南第一版。初版本和再版本、三版本均為36開,正文104頁,封面設計一致,其下方和右側為白地堆金花,上方和左側區域留給手寫體書名和譯者名。至于東南第一版,則改為32開,正文93頁,封面設計頗抽象,上方以淡淡的青色描繪出一輪不完整的圓形物體(或許便是銀河吧),圓形物的缺口處嵌有一顆五角星,黑色美術體書名、作者名、譯者名大部分壓在帶缺口的圓形物上,而出版機構名稱印刷在正下方。“開明版”繼承了“新月版”序言,詩名亦均沿襲“新月版”,但正文有所修訂。該書發行期間,開明書店曾在多家媒體廣而告之。多年后,冰心才知曉這份廣告詞,居然出自主持“開明”編務的葉圣陶筆下。
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4月出版的《先知》,是新中國的第一種《先知》版本,也是最后一種繁體中文版本。為32開本,正文76頁,印數達7000冊。封面入眼極舒服,以深藍為底色,右上方繪有一艘張帆前行的木船,讓人感覺上方的藍為天空,下方的藍顯然是大海。書中保留有兩幅克那夫書店初版本插圖。
“人文版”在留下“新月版”序言同時,還由譯者在1956年11月新寫了一篇《前記》。時值萬隆會議召開不久,此文內容不再局限于文學領域,在簡略評介《先知》之后,站在第三世界大團結的高度,重點介紹紀伯倫的出生地、“一個中東的文明古國——敘利亞”,不無遺憾地感嘆:“讀了敘利亞文學里這么精彩的一鱗一爪,使我感到我們對于敘利亞的文學,真是知道得太少了!”并希望有更多的阿拉伯文學作品翻譯為中文。冰心當時尚不知曉,紀伯倫很早就入籍美國,他的出生地并非敘利亞,而是黎巴嫩。在近代史和現代史上,敘利亞與黎巴嫩并無隸屬關系。直到暮年,當她撰寫《我為什么翻譯〈先知〉和〈吉檀迦利〉》等文章時,才予以訂正。
同樣據“人文版”《先知》前記披露:“《先知》原書在抗戰期間丟失了,不能再好好地校閱一遍,這是我所引為深憾的。”正因為如此,這個版本的正文與“開明版”完全一致。另外,自1987年迄今,人民文學出版社先后十余次再版或加印該作。
冰心日記中,1981年6月17日項下如此記載:“上午,鄭爾康帶兩位湖南出版社同志來,商[量]《〈太[泰]戈爾詩集〉序》。把《先知》交給他們。”這位鄭爾康,為鄭振鐸之子;“湖南出版社”,指的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當年11月9日,冰心日記又載:“上午,看《先知》抄稿。”12月7日載:“下午,看《先知》稿。”12月8日載:“下午,寄《先知》稿。”所謂的“《先知》稿”,便是《〈先知〉譯本新序》。冰心畢竟年屆八秩,一篇兩三百言的短文居然涂涂抹抹這么久,其面壁南窗、展吐余絲的衰態,令人感慨系之。
1982年7月,《先知》作為“詩苑譯林”叢書之一,由湖南人民出版社推出,這也是首種中文簡體字版。封面頗具阿拉伯特色,乃是以金黃為底色,近景為健步走來的一位右手持杖、扎著包頭巾、一身白紅相間長袍、滿臉絡腮胡子的威猛男人,他背后的小河畔依稀可見一個懷抱幼兒的女子。結合作品內容分析,疑似這位男人為了心中的夢想,正在告別妻兒,奔赴遠方。這種單行本的書名依然是《先知》,但并非只收錄了《先知》,還將冰心翻譯的另一部紀伯倫散文詩集《沙與沫》合輯出版,并一如既往地留下“新月版”序言。該書系小32開本,正文148頁,其中《先知》正文86頁。令人費解的是,書中無目錄,而且居然刪除了每首詩的題名,取得代之的,是在每首詩前各配一幅插圖。該版本銷路不錯,初版初印本1.5萬冊很快售罄。
刪除《先知》中28首詩的題名,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編輯疏忽所致,還是有意為之?不得而知。當1984年第二版印行時,出版社又糾正過來,不僅補上題名,而且進行了調整,去掉所有“論”字,另將《論哀樂》變更為《歡樂和悲哀》。我想,這次修改應該出自譯者筆下。不僅如此,再版本的書名,也更換為《先知·沙與沫》。
1986年2月,冰心應黎巴嫩紀伯倫博物館之請,將自己手頭僅存的一冊《先知·沙與沫》簽贈。九年后,為表彰對冰心對中黎文化交流作出的卓越貢獻,黎巴嫩時任總統埃利亞斯·赫拉維簽署命令,授予她黎巴嫩國家級雪松騎士勛章。
自此以降,《先知》的冰心譯本受到海峽文藝出版社、新蕾出版社、光明日報出版社、花城出版社、譯林出版社、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等二十余家出版機構青睞,陸續付梓,包括《冰心全集》在內,基本上是以湖南人民出版社再版本為母本。距今最近的一種版本誕生在2022年,離初刊本和初版本的問世幾近百年。前面羅列的海峽文藝出版社,于1986年11月出版了厚厚三大卷《冰心著譯選集》,冰心特意托人捎給巴金一套,還去函提醒這位老友:“頭兩本不看都可以,第三冊只有紀伯倫的《先知》和《沙與沫》中還有點妙語警句,可以消遣。”可見,她將譯著《先知》視作平生得意之作。
編輯:馬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