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劍

2021年8月，在全國政協書畫室和中國美術館聯合主辦的“同心協力寫丹青——中國美術館藏書畫界全國政協委員美術作品展”上，有一幅陳列于1號圓廳醒目位置的《塔吉克新娘》，是此展覽最具吸引力的作品之一。其作者是第八、九、十、十一、十二屆全國政協常委，著名油畫家靳尚誼。

從采風到創作

《塔吉克新娘》由靳尚誼創作于1983年，描繪的是一位年輕的塔吉克新娘內心充滿喜悅而未在臉上形成笑靨之前那耐人尋味的一霎間。紅色上衣，紅色紗巾，暗紅底色帽子繡著亮紅的花紋，加上精致的耳墜和雍容的項圈，眾星捧月般地襯托出新娘那張美麗的臉龐：修長睫毛下的目眶冉冉而動，視線投向前方，似在沉思又似在向往，圓潤飽滿的嘴唇微微揚起，神情羞澀中帶有些膽怯，抬起的左手輕輕拉著披巾的邊沿，欲遮不遮，仿佛想掩飾內心的激動。新娘表情的靦腆、姿態的矜持和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被表現得既含蓄又酣暢，仿佛有一股抑制不住的生命悸動，透過畫面輕撥觀者心弦，余音裊繞中漸漸生出源自靈魂深處的感動。

關于這件作品的誕生，有很多值得一說的背景故事。20世紀70年代末，靳尚誼隨原文化部組織的中國美術教育考察團外出訪問西德，第一次走出國門近距離觀看歐洲油畫原作。在靳尚誼集中觀看了德國文藝復興和19世紀的畫家萊伯爾、李伯爾曼等大師的作品，以及倫勃朗、維米爾、安格爾、魯本斯、波提切利等歐洲其他國家的畫家的油畫原作后，開始對西方的古典主義油畫產生興趣。此前，靳尚誼并不喜歡古典主義油畫。他認為古典主義油畫過于謹細、脂膩，顏色也不好看，所以喜歡印象派的作品。但以往的喜好和判斷，畢竟是建立在看印刷品而且還是粗糙印刷品基礎上的。當這次親眼見到原作后，畫家發現古典主義油畫的美是如此驚人：黑白明暗對比強烈，輪廓邊線十分清晰，畫質潤而不膩，視覺效果比印象派更加強烈鮮明。于是，以往對古典主義油畫的刻板印象被顛覆了。1982年，靳尚誼再次赴美國進行為時一年多的藝術考察，在美國東、西部各大博物館深入觀摩，進一步理解古典主義油畫的語言和特性。通過這次考察研究，靳尚誼對中西繪畫的本質不同有了直觀而深刻的體會。他認為，由于東、西方兩個民族的觀看習慣不同，導致中國繪畫表現事物傾向于平面化，以線條藝術為基礎，體現一種線造型的韻律感和裝飾美。西方繪畫則是通過明暗體積和光的虛實強弱來塑造形體，使畫面形成一種立體、豐富、有厚重感的抽象美。更重要的是，在這次考察過程中靳尚誼意識到，自己雖然從事油畫創作幾十年，有一個技術問題其實一直都沒解決。這個問題就是體積感。體積感是西方古典主義油畫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畫面的厚重、力度以及層次豐富的抽象美，都可以從體積感的塑造中體現出來。有了這個認識之后，靳尚誼準備著手在創作中解決這一技術問題，辦法就是學習古典主義油畫的技巧，強化形體的邊線處理。至此，靳尚誼抓住了自己油畫創作中的最關鍵因素——邊線。對邊線的關注，將一直伴隨他的創作生涯。就技術而言，邊線不僅關乎形體的塑造，而且影響人物的情態。有結構轉折，就涉及邊線的處理，哪怕是外形線所內含的各個局部也概莫能外。而各部分的組合或關系的塑造，同樣有賴于邊線的合理穿插、配合與刻畫。通過恰當的邊線處理，可以使構圖、造型、黑白、明暗等形成一個統一整體。在美國考察的后期，靳尚誼就已經畫了一幅肖像進行實踐，把每一條邊線都刻畫得清清楚楚，飽滿豐盈，毫無單調和單薄之感。他感覺效果很不錯。

由美國回來后，靳尚誼決定在即將創作的畫中實踐一下自己的最新學習心得。他想起去美國之前，曾和同事一起赴新疆深入生活，先后到烏魯木齊、喀什、塔什庫爾干、塔吉克等地區采風了一個多月，有一次正巧趕上當地一對男女青年舉行婚禮，便采取現場素描形式，先將新娘的身姿服飾等勾畫下來，以作為創作素材進行儲備。然而，這批創作素材還沒來得及整理，靳尚誼就匆忙出國了。回國后，他再次面對這一大批素材，從中挑出了那件婚禮的寫生稿進行構思，開始創作日后為他帶來無數聲譽的《塔吉克新娘》。

經過一段時間與西方油畫原典的零距離接觸，靳尚誼對古典主義油畫意猶未盡。因此，他決定借鑒古典油畫的畫法和用光特點來創作這件作品。畫家設計了光線由一側照進來，讓人物沐浴在一半暗一半亮的強明暗對比中，同時借助豐富層次的光源色，精心描繪人物的面部光線、頭巾的褶皺、服裝的飽和度和飾物的色調變化，盡量摒棄瑣碎多余的部分，使復雜的顏色與體積空間從深沉的背景中凸顯出來。最終，畫家用筆尖追溯邊線的起伏變化，強調形與形之間的穿插和遞進關系，突出形體的塑造感，使畫面的構圖、造型、黑白、明暗形成單純而豐富、強烈且和諧的整體視覺效果，具象寫實中透現出一種抽象美感。

開啟“新古典主義”

不難發現，《塔吉克新娘》其實是一件帶有實驗性質的作品。畫家最初的創作目的也很單純，就是實踐一下剛剛學到的西方古典主義油畫中的強明暗體系如何表現。即使現在看來，這件作品也有很明顯的歐洲古典主義油畫痕跡。比如塔吉克新娘人物的神態、光影和構圖方式，甚至畫面中的沉靜感與神圣感，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歐洲古典主義油畫的影響。雖然靳尚誼始終尊重油畫的“外來性”，并且在摸索中國情調的油畫過程中不斷地回歐洲油畫本源，但他也對自己的作品始終擺脫不了歐洲油畫的影子心有戚戚，所以后期的創作中越來越重視民族因素和個人因素的融入，力求找到一個既不屬于傳統中國也不屬于傳統西歐，卻能交融歐洲古典精髓和中國傳統精神的語言模式。但這是后話，這里就不贅述了。

《塔吉克新娘》誕生后所產生的影響，遠遠超出了畫家的預期。當時評論界給這幅作品冠以“新古典主義”的名號，認為它標志著中國油畫界“新古典主義”的開啟。然而，靳尚誼采用古典主義風格，絕不是經過深思熟慮決意要為中國油畫開創古典之風，而只是為了解決油畫中很基本的體積問題，達到西方造型體系的審美要求。比如西方古典主義油畫表現明暗體積的形式多為側光和頂光，很少用平光，所以畫家就參照了一些照片構思并設計了人物的動作和光線，用側光來體現人物造型。不過，這恰恰是藝術史的魅力所在——一個為了解決自己藝術前進之路上某些具體問題而采取的最常見、最自然的行為，卻機緣巧合地成就了藝術史上的重要作品。事實上，根據靳尚誼的觀點，油畫被中國畫家普遍接受并進行創作，不過百余年時間。雖然明代時油畫就已經傳入中國，清代廣州等地也有專門從事商品油畫創作的畫匠，但這些都不表示油畫在中國真正的生根發芽。而油畫在中國本土落地并生長的短短百余年中，影響最大的是“印象派”風格以及后來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風格，古典主義風格在中國油畫創作領域則是空白?！端诵履铩返某霈F，客觀上填補了中國油畫風格史上的這個空白。

當然，也不能說古典主義風格完全是畫家無意為之的結果。因為靳尚誼用這種風格創作，還是有主觀選擇成分的。據畫家自己回憶，這與他的經歷以及當時的心態有關。畫家無法改變現實，只能寄希望于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出一種寧靜、和諧、崇高、純潔的理想美，以此來沖淡內心的苦悶。而塔吉克新娘那純潔動人的表情和東方氣質，恰好暗合了畫家的審美理想和人生理想。就文脈邏輯和文化價值而言，《塔吉克新娘》的古典主義畫風某種意義上也間接地反映了西方現代藝術的影響。創作該作品時，中國正處于改革開放早期，人們壓抑已久的精神空間剛得到釋放，油畫界面臨著新舊觀念的抉擇，形形色色的觀念蜂擁而出，大批油畫家覺得長期以來的創作環境和創作理念過于保守，紛紛刻意地要與寫實風格疏離，有一些畫家甚至以近乎極端的方式來表達個性化和多元，鼓吹全盤西方現代化的聲音甚囂塵上。此間，靳尚誼卻出于對油畫技法的個人偏愛，用古典繪畫技法實現了對陳舊觀點和陳舊文化的批判，完成了一場靜悄悄的革命。或者不妨說，靳尚誼是以一種“以古開今”的方式完成中國油畫的現代性轉化。表面上，他采用的古典風格、樣式、技法與古人相似，但由于不同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語境，賦予了表達語言不同的內涵和意義，古典主義呈現出了一種創新的面貌。正如油畫家詹建俊的評價：“對中國油畫來說，走向古典同樣是一種開拓?！彼?，靳尚誼由純技術趣味走向形式主義的“新古典主義”畫風，在中國繪畫的現代化進程中亦能占有一席重地?！端诵履铩返某晒?，證明了中國油畫不僅可以現代，也可以古典。一方面，古典主義所展示出的那種對理想美的向往，不僅是畫家的追求，更是人類共同的情感追求，助其回歸自然與美好。另一方面，古典主義所崇尚的規則、秩序、均衡、典雅，同樣是一劑具有普遍意義的精神良方。

“雙胞胎”的故事

再說兩件與作品有關的軼事。第一件軼事，《塔吉克新娘》實際上是“雙胞胎”作品。

1983年，靳尚誼創作了兩件幾乎完全相同的《塔吉克新娘》，二者只在女子佩戴的項鏈細節上有細微差別。

第一幅畫面中新娘佩戴的項鏈嵌有三排珠子，此畫創作完成不久便參加了當年的“中央美術學院教師作品展”，廣受好評，同年又被中國美術館收藏。第二幅亦完成于1983年，與中國美術館所藏版本唯一的區別，是畫面中新娘佩戴的項鏈上嵌有四排珠子。

2013年中國嘉德秋季拍賣會上，第二幅《塔吉克新娘》以900萬元起拍，隨后價格一路攀升，經過數十分鐘的激烈爭奪，最終以8510萬元人民幣成交。在創下靳尚誼作品拍場新紀錄的同時，也創下了當時中國嘉德油畫雕塑板塊20年拍賣新高。第二件軼事，2020年《塔吉克新娘》在中國美術館的“美在耕耘”辛丑新年大展上展出，有來自新疆的觀眾說，畫面上的這位塔吉克新娘不是塔吉克女孩，從眉眼特點上看，她應該是一位維吾爾族姑娘。此觀點引起了不少觀眾的興趣和討論，大家眾說紛紜，各執己見。事實上，無論對作者、對觀眾還是對時代來說，靳尚誼先生畫的到底是塔吉克新娘還是維吾爾新娘并不重要，這位女孩身上所蘊藏的純凈、曼妙、靜謐、美好、圣潔，早已超越了民族而直抵人性本身，因此擁有了不朽的藝術價值和永恒的經典魅力。

（作者朱劍系副教授，東南大學出站博士后，中國藝術研究院出站博士后，碩士研究生導師，現任職于中國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