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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中的小鎮青年是什么樣的?
何瑜娟成立了農村主播培訓學校,教授當地婦女如何拍攝短視頻。資料圖片
非遺文化傳承人潘雪正在制作苗族銀飾。資料圖片
周王成從蘇州辭職后,回到家鄉后開設了盆景工作室。新華社發
江雪霞是安徽省黃山市祁門縣古溪鄉際源村人,從上海辭職后,她回到家鄉創辦了紅茶合作社。陳晨攝/光明圖片
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阿子灘鎮鄉村風光。新華社發
編者按
你眼中的小鎮青年是什么樣的?是在城鄉改革浪潮中激情創業的鄉鎮實業家,還是影視作品里落魄、掙扎的城市邊緣人群?是熱衷K歌、手游、直播的重度玩家,還是短視頻平臺中積極自我表達的網絡文化新力量?從努力在城市中謀生的務工者,到漂泊流轉后返鄉的建設者;從思索社會與人生價值的青年學生,到扎根故鄉默默辛勞的“小鎮留守者”……今天,小鎮青年的形象越來越豐滿,他們既有生機活力,也有困惑與焦慮。
在鄉村振興戰略指引下,立足于“十四五”時期“推進區域協調發展和新型城鎮化”的目標任務,鄉村建設和城鎮發展成為社會關注焦點。在萬物互聯的當下,小鎮青年成為我們深入理解城鄉變化、鄉村振興和新型城鎮化建設的重要樣本。在此背景下,調查研究小鎮青年的所思所想、所為所盼具有重要意義。為此,《光明調查》與《智庫》雙版聯動,共同關注小鎮青年,分別以記者采訪、實例調查的形式和數據分析、專家研究的方式共同聚焦這一群體。本期讓我們走近小鎮青年中返鄉創業的“新銳一族”,在他們的成長與訴求中感受時代脈動,聆聽青年心聲。
近年來,在大城市生活壓力和家鄉政策吸引下,一些在城市里工作的小鎮青年陸續回到“小鎮”,一場青年人口的反向流動,正在逐漸凸顯。
這一次,我們把目光投向那些有過繁華城市經歷卻最終回到鄉鎮的年輕人。他們看過外面的世界,卻還是選擇了回鄉,這些活躍在“云”上的小鎮青年不僅創造了個人的事業,還帶動了一個群體或地方的發展,讓我們感受到中國鄉土萬千平凡角落被看見、被照亮、被改變的種種可能性。
華麗轉身:
重回小鎮,青春力量在“云”上飛揚
“新農人”培訓班,讓山貨“跨山出海”
“阿娟,教教我怎么拍短視頻。”“勇哥,幫我宣傳新開的火鍋店吧!”在四川省阿壩州小金縣四姑娘山鎮雙橋村,何瑜娟、劉明勇夫婦是有著多重身份的“大忙人”:擁有200多萬粉絲的主播、農村主播培訓學校的校長、貿易及科技公司的創始人。
2017年,隨未婚夫回鄉領證的何瑜娟第一次走進了四面環山、山高路險的小金縣四姑娘山鎮:又黏又糯的高山土豆、鮮香無比的綠殼雞蛋、肉質細膩的跑山豬都讓她覺得無比新鮮,然而閉塞的交通和信息,讓這里豐富的物產不被外界所知,更別提銷售出去了。
“如果我留下來待一段時間,我可能會改變一些東西。”起初劉明勇得知何瑜娟想要留下時,他有些費解:“我們當地人都想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只有混不下去了,才想回去。”
鄉親們自制的蜂蜜、鞋墊,當地特產蟲草、松茸、牦牛肉、蘋果……都出現在了何瑜娟的朋友圈里。后來,這位彼時年薪百萬元、常駐歐洲的國際導游憑借著自己的經驗和資源,又在各大網絡平臺發布鄉村生活的短視頻、注冊貿易和科技公司,帶領親戚、村民們走上了短視頻宣傳和直播帶貨的致富路。
2017年至2020年,何瑜娟通過網絡直播等方式,精準幫扶當地農戶達1500戶,其中包括貧困戶50戶,2020年銷售額達1000萬元。
面對越來越多找上門的村民,她想到“與其我幫你賣還不如我教你賣”“思想扶貧,才是真正的扶貧”,除了直播帶貨,她還專門成立了小金縣農村主播培訓學校,教授有帶貨熱情、愿意學習的鄉親們使用抖音、淘寶等軟件,教大家直播、在熱門的音樂伴奏中跳舞以及有效推廣自己的土特產。如今,學校吸引了不少慕名前來拜師學藝的學員,有的學員不僅“賣了自家的石榴,還賣了整個村的石榴”。
和何瑜娟一樣同為四川人的王生,在“第二故鄉”廣東佛山白坭鎮深耕多年,如今他不僅是一名現代農業的職業經理人,還兼任著當地的文化站宣傳員。“種蘑菇需要哪些原料”“挑選蘑菇的秘訣有哪些”“曾經焚燒的秸稈如何變廢為寶成為培養基”……王生不僅通過這些視頻傳播種菌、食菌知識,更是利用這些素材培訓員工。在王生經營的公司里,經過培訓上崗的員工中有當地200多人,占員工總數的三分之二,年齡在50歲以上的約占四分之一。這不僅帶動了白坭鎮的人口就業,又解決了部分富余勞動力問題。
用新意守“藝”,讓非遺展現新“芳華”
我國不少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隨著時代的變遷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盡管貴州女子“兩手腕腕會織面,十指纖纖會挑花”,但這經緯交織方寸間的功夫也面臨著衰落。
“作為苗族織錦的傳承人,第一次把織錦帶到聯合國舞臺時,外國人震驚了,他們說即使是國際一線大牌布料的精密度也無法與我編織的相比,那一刻我決定回到家鄉,把織錦技藝傳授給更多的人。”35歲的甘小芝出生于貴州雷山縣大塘鎮年顯村,畢業后發現身邊做織錦的人越來越少了,“因為現在機器織布太方便了,沒有人愿意手工去做這樣一項不停重復的工序。”
動物紋、植物紋、幾何紋……不忍放棄的甘小芝一邊鉆研起老手藝和新玩法,一邊為村里的婦女開課傳授技法與經驗。2012年她成立了專門從事苗族織錦、刺繡等手工藝品生產和銷售的公司,為近百人提供了就業崗位。甘小芝對織錦手藝有著獨特的情懷,她說:“將來我的女兒必須要學會這門手藝,不管怎樣我也要讓苗族織錦流傳下去。”
同為非遺傳承人的“95后”潘雪,是國家非遺項目苗族銀飾鍛制手工藝人,大學畢業后因為對這項工藝的熱愛回到家鄉貴州省凱里市從事銀飾鍛造工作。壓、寥、刻、鏤、焊接、編制,精美的銀器在她的手中打磨雕琢而成。但身為年輕一代的傳承人,她深知“手藝傳承下來”還要“傳遞出去”,于是便利用短視頻,以“銀匠雪兒”的身份,通過講述日常生活故事分享銀飾鍛造過程。
“銀匠雪兒”團隊的負責人歐陽章偉是潘雪的同鄉,有著豐富創業經驗的他,在積累了不少人脈、平臺資源后同樣選擇回到家鄉。“我們貴州是有很多寶貝值得去挖掘的。”他說,“在外面跑了一圈,還是覺得家鄉好。”在他看來,借助家鄉的優勢反而能做得比在大城市更好。
為家鄉代言,做家鄉向世界敞開的窗口
“你知道零下50度是啥樣的嗎?這里是中國最冷的小鎮——圖里河鎮。”“你坐過有冰箱輪的火車嗎?這趟綠皮火車我坐了二十多年。”“在內蒙古深處,有這樣一群護林人,一個小房間,一個瞭望塔,一待就是幾十年。”……中國冷極的日常景象、一碧千里的草原風光、鮮為人知的護林員生活,這些鮮活的短視頻來自于一位名為烏米白(本名白雨薇)的牙克石市圖里河鎮小鎮姑娘。
上學時,一向對視頻拍攝、剪輯感興趣的烏米白,經常會把寒暑假返鄉期間拍攝的家鄉生活上傳到平臺,卻意外收獲了不少關注。家鄉的潛在魅力讓她的人生軌跡發生了大轉彎。去年碩士畢業后,烏米白回到家鄉專門拍攝具有草原風情的短視頻在自媒體傳播,“現在家鄉的年輕人很少了,像我們這樣大學剛畢業就回來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了,所以我選擇回到家鄉,分享家鄉的美”。
登上央視為家鄉代言、參與家鄉冬季旅游推薦會、去深圳找尋創業合作團隊,如今,因家鄉而收獲了大批粉絲的烏米白也開始在更大的舞臺上宣傳家鄉。“我想做家鄉向世界敞開的窗口,讓家鄉的人慢慢做出一些改變”,也讓外界更多地看到家鄉。談到小鎮青年,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說:“我覺得小鎮青年不是說一輩子生活在那個地方,而應該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幫助家鄉,讓外界更加了解家鄉。”
與烏米白不同的是,做過管道工程、酒吧駐唱,跑過滴滴的27歲山東萊州小伙劉彥松用“懷舊”的方式創作了不少關于家鄉的短片。
“從前那里是一條大河,我的爺爺撐著船在它的胸膛上走著……如今的城南正在變老。”曾經喧鬧的碼頭、熙攘的月季花節、繁忙的百貨大樓都讓劉彥松記憶猶新……昔日的繁華景象和美好回憶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鳴。他想用影像表達“當下小鎮青年待業的無奈和壓力”以及“各行各業的辛酸”,喚起更多的小鎮年輕人共同建設家鄉的熱情。
圓夢故土:
返鄉小鎮青年職業選擇的深層動因
對家鄉的眷戀和熱愛,是他們奉獻家鄉的情感原動力。“小鎮”是青年們初識外部世界的第一扇窗,也是鄉土情結的安放之所。“世界再大,無論走到哪里,小鎮都是永遠的家”,這幾乎成為調研中所有新銳小鎮青年的共同心聲。作為曾經離開小鎮又回來的人,對此有更深體會。劉彥松借助影像“防止萊州曾經的繁華被人們遺忘”。在保存小鎮文化記憶的過程中,小鎮青年們基于對家鄉的認同與熱愛,顯示出自覺的擔當。
除了影像紀錄方式之外,屬于小鎮獨有的“手藝活”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正經過小鎮青年們的手而得到活態化的傳承。調研中,非遺傳承人甘小芝將自己回報家鄉的動機形容為“不甘心”,她所不甘心的是“很多地方的民族手工藝品都在做宣傳,我們也不能看著家鄉的織錦刺繡等工藝日漸消失”。
國家與地方的戰略規劃、政策扶持,為返鄉小鎮青年“扎根小鎮”提供了向上生長的優渥政策土壤。鄉村振興、新農村建設、美麗鄉村建設、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近年來持續出臺的扶農助農政策,配合資金支持、技術培訓,吸引著小鎮青年“歸巢創業”。調研發現,返鄉小鎮青年在政策風向感知上更敏銳,更懂得如何順應國家戰略做出職業選擇。“侗族七仙女”視頻號的運營人龍成感慨:“鄉村振興的戰略,是國家的大手筆和大方向,跟著走就不會錯”。
如同小鎮青年需要政策一樣,政策落地也要依靠小鎮青年的身體力行。當《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方案中提出“城鎮不能蓋成水泥森林”時,王生就想到利用菌類現代化種植,解決了當地環境污染的隱患,走上綠色發展之路。江蘇省淮安市洪澤區岔河鎮鎮長趙華標來到岔河鎮后,關注到岔河大米宣傳力度不夠,便想到通過國家“一村一品”的發展方式,帶領全鎮開展標準化、規模化、品牌化的水稻種植生產,進行市場化管理,建設稻米產業園,打造高質量岔河大米特色品牌。中央民族大學鄉村振興青年實踐團隊的發起人胡漢彬認為,“科技興農、電商助農、文化惠農”等幫扶機制得以實施,就需要“挖掘返鄉的小鎮青年群體力量”,在一村一品、特色小鎮等外部政策中找到自己的坐標。
萬物互聯的平臺,讓小鎮資源獲得與外界連接的海量機會。與政策東風并駕齊驅的是技術東風。返鄉小鎮青年學歷相對更高,普遍具備互聯網思維,懂得如何在聯通、開放、協同中把握新媒體技術的規則,從而快速利用電商直播、短視頻營銷等方式讓“小鎮”的聲音傳播出去,進而轉化為切實的經濟效益。
調研發現,疫情之下互聯網平臺的影響凸顯,諸多小鎮青年開啟了“新媒體突圍”之路:何瑜娟的家鄉雖受到疫情與泥石流影響,“但在直播間里把一個鄉兩百噸的蘋果一個月就賣完了”;白坭鎮的小鎮青年們成立了“快手創作者學院”,小鎮的影響力被一批網紅帶動起來……新媒體技術賦權下,城鄉二元對立結構正在網絡世界中逐漸瓦解。小鎮青年是這一轉型的親歷者,更成為切實的踐行者。短視頻、自媒體、Vlog、手機直播,讓小鎮青年掌握話語權,在指尖和云端書寫了不一樣的小鎮形象。
個人發展、小鎮發展、國家發展同頻共振,是小鎮青年遵從內心的無悔選擇。小鎮作為“鄉里鄉情”的熟人社會,返鄉小鎮青年的創新行動更容易被周圍人所看到,其所獲得的社會認可也是即刻而明顯的。調研發現,“意義”和“價值”是返鄉小鎮青年提及頗多的關鍵詞。
何瑜娟從世界各地奔波到回到丈夫家鄉,成為一名幫助周邊縣鎮創收的帶貨主播,乃至帶動小鎮人的職業轉型,她找到了自己的價值;烏米白選擇成為圖里河鎮的代言人,將“歐式冰雪”蒙古包和草原的繁密星空拍攝進短視頻,讓外界感受到小鎮的“時髦”,這成為她追尋的意義……調研顯示,返鄉小鎮青年們的個體價值與家鄉的社會價值已緊密綁定,小鎮成為青年干事創業的穩固根基,而青年則從小鎮找到了價值歸宿,小鎮正“攜手”青年同心同向地綻放光彩。
守望之困:
讓小鎮青年更好建設家鄉,我們還能做什么
小鎮青年群體是新型城鎮化過程中的重要力量,也是城鄉發展不均衡圖景中特有的文化符碼。守望、歸巢、創業、帶貨……這些關鍵詞串聯起返鄉小鎮青年的人生抉擇,也折射出他們面對的諸多困境。
基礎設施的缺失和資金不足,仍是小鎮青年踐行“堅守鄉村”時的最大難題。盡管政策紅利已為返鄉創業創造了良好環境,但眼下“小鎮”的發展仍受制于地方基礎設施建設的不完善。何瑜娟說:“在村里做電商,泥石流頻發、交通不暢都會影響農產品銷售”。
調查發現,對于返鄉創業的小鎮青年而言,如果沒有充足的資金,面對貨物運輸等高額費用,幾乎難以支撐。對于小鎮文化的傳承而言,“忠于理想”可以支撐一時,但缺少資金保障的手藝傳承卻吸引不了更多人。歐陽章偉也提到,“當下從事傳統銀飾鍛造工藝的大多都是老師傅”,年輕血液的匱乏讓古老技藝失去了“接棒人”。
城鄉之間的技術差距和數字鴻溝是新銳小鎮青年改變家鄉時的無形瓶頸。利用新媒體傳播渠道推廣和宣傳家鄉,幾乎成為每個新銳小鎮青年的選擇。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下中國城鄉之間在技術使用上仍呈現巨大差異。調研發現,小鎮的電子商務水平存在包容度低、信息不對稱、操作技術落后等問題,相應地,小鎮青年們在組建內容生產團隊時也面臨著用戶意識薄弱、運營能力不足、拍攝與剪輯技術較差等難題。甘小芝呼吁,不僅要舉辦短視頻運營等講座,更要建立互聯網人才培訓機制,縮小城鄉之間的“數字鴻溝”。
城鎮“空心化”問題亟待解決,現有返鄉小鎮青年力量尚為薄弱,未能形成集群效應。鄉村振興任重道遠,返鄉的新銳小鎮青年在整個社會人群中的比例并不高,還需要更多有志青年返鄉付諸行動。趙華標說:“只有提供了更多的工作崗位,讓人們在家門口就業,有好的收入,才能吸引更多人回鄉務工。”現實情況是,囿于鄉村經濟基礎薄弱,村鎮企業規模有限,就業崗位較少且難匹配,大量青年人向城市遷移。即便存在政策支持,但對青年的吸引力遠遠不夠。何瑜娟提到“年輕人返鄉創業很難,一要有人脈,二要有資金,自身還要有毅力、格局和科學思維方式”等。扶持和宣傳好小鎮青年群體中的榜樣,樹立標桿,才有望吸引更多的人成為“新銳”力量之一。
城鄉價值觀念的差異與碰撞中,小鎮青年所獲得的社會認同度仍不高,有待全社會給予更多正向支持。我國城鄉發展差異明顯,發展相對落后的小鎮易受傳統思想的影響,龍成認為,運營“侗族七仙女”項目最大的困難就是得不到身邊人的認同,“他們沒有接觸過短視頻,覺得我在不務正業”。
此外,部分鄉鎮政府對返鄉的新銳小鎮青年的關注和幫扶較為滯后。在何瑜娟看來,當地政府的幫扶“多為錦上添花、少有雪中送炭”。加之一些落后的互聯網管理思維,擔心他們在網上說錯話的壓力會層層傳導。地方政府如何實現從“堵”到“疏”,讓新銳的小鎮青年放手做事,建設接軌互聯時代的新型小鎮,將是亟待研究解決的問題。
(作者:光明日報與中央民族大學聯合調研組 調研組成員:白雪蕾、崔藝璇、位威、陳南希、毛湛文)
編輯:位林惠
關鍵詞:小鎮 青年 家鄉 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