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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者的詩與歌
“我是一名建筑工、車工、油漆工、快遞員、電焊工、綠化工……”在一部由北京工友之家、皮村文學小組聯合言值視頻共同制作的短視頻系列紀錄片里,一名名最普通的勞動者對著鏡頭,朗誦自己原創的詩歌,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
這些工友們大多生活在北京的皮村附近。
“皮村”——位于北京東北五環外,臨近機場高速。跟別的村子相比,它有些特殊,這里有“北京工友之家”公益組織的存在,以及在此基礎之上的皮村文學小組。去年,皮村文學小組成員———在北京打工的家政工范雨素,憑著一篇《我是范雨素》的文章火爆網絡,引發了全社會關注。在皮村近3萬的常住人口中,并非人人都是“范雨素”,但他們中的許多人,是自己的詩人和歌手。
他們寫下的詩歌,雖然技法簡單卻飽含力量,讓更多人看到了這群來自社會底層的勞動者心中的情感和渴望。過去,他們用雙手、血汗和智慧蓋起高樓大廈,建起大街橋梁;今天,他們同樣創造著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勞動、學習、寫作,還要唱出屬于自己的歌。
用詩歌抒發自己
我是一名洗車工
冰涼的水泡傷了我的雙腳
酷暑嚴寒挑戰著我的體格
夏天一身水
冬天一身冰
日復一日
我依舊勞動著
挑蠟噴水打沫
沖洗擦干
雖然勞累
心里卻樂開了花
因為經過我清洗的汽車
煥然一新
行駛成首都北京一道亮麗的景色
——《洗車工》王春玉
5月的一個周末,晚上7點半,皮村社區文化活動中心,來自中國藝術研究院的李修建老師,正在給忙碌了一天的農民工工友們講述魏晉風度與《世說新語》。這間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被幾個書架和桌椅塞得滿滿當當,十幾名工友圍坐在屋子中間的會議桌四周,聚精會神地盯著李修建老師,個個屏氣凝神,仿佛是怕一不小心就會漏掉老師的哪一句話。大家從或遠或近的地方趕來聽課,其中便有早已名聲在外的范雨素,她是不少工友文學小組成員心目中“看過很多書,寫作也很厲害”的人物。
皮村——這個位于北京東北五環與六環之間的城中村,多年來已經成為中國落腳城市的象征之一。一年前,因家政女工范雨素在網絡世界的爆紅又火了一把。皮村的工友文學小組已經在工友之家對面的雜院里堅持了4年,十幾個工友,每周日從各自打工的地方趕來,在簡陋的辦公室里閱讀、交流。
工友之家是一家非營利性社會公共服務機構,2002年,三位文藝青年孫恒、許多、王德志立志于服務農民工,組建了“打工青年藝術團”,同年經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正式注冊,成立了非營利性社會公共服務機構———“工友之家”,集結了一批音樂人、社會工作者、志愿者,致力于打工者群體的權益維護及生活狀況的改善。2014年,工友之家成立了文學小組,一群工友每周日下班后,會去工友之家參加文學講座,通過寫作來表達對生活、情感和對世界的思考。此外,還有首都各高校的教授專家們自愿前來講授文學寫作課,與工友們深入交流。范雨素的成名是意外,皮村的喧囂也是意外,用文字表達自己,用詩歌抒發自己,才是文學小組工友們辛苦勞動后的日常。
一名遲到的工友引起了記者的注意,他黝黑粗壯的身材,極其認真地拿出筆記本,小學生般凝神聽講。他是洗車工王春玉,文學小組成立之初,他便是這里的學員。王春玉告訴記者,他住在十里開外的地方,幾乎每周都堅持來聽課。以前步行得一小時,現在騎自行車過來,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王春玉的母親,是村里的晉劇演員,沒有多少文化,卻記得許多戲詞。從小耳濡目染,王春玉喜好上了文學。上世紀80年代,王春玉初中畢業后回村務農,他寫的兩首詩曾經上了縣里的報紙,還領了7塊錢的稿費,這件事讓村民們對他刮目相看,也讓他暗自開心了好些天。如今他雖孤身一人在北京,但他“不想把文化丟了”。
被叫去錄制《勞動者的詩與歌》視頻時,王春玉心里緊張,說話也有點磕巴,錄了好幾遍。但最后視頻剪輯好后,他發現在片頭里他是第一個出鏡的。
他在自己創作的《洗車工》一詩中寫道:“我是一名洗車工/冰涼的水泡傷了我的雙腳/酷暑嚴寒挑戰著我的體格/夏天一身水/冬天一身冰/日復一日/我依舊勞動著/挑蠟噴水打沫/沖洗擦干/雖然勞累/心里卻樂開了花/因為經過我清洗的汽車/煥然一新/行駛成首都北京一道亮麗的景色。”
“工友們知道您寫詩嗎?他們怎么看?”面對記者的問題,王春玉露出憨笑:“這個他們不知道,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要低調,謙虛嘛!”對于自己在文學方面的才能,王春玉還是頗有些自豪的。
寫不盡的生活
城里的牛郎
心里頭老是這么想
來了就好好干
掙了一點錢
就租一間房
房子小點沒關系
把鄉下的老父親接過來
把小兒子接過來
把隔在城市那邊的織女娘子也接過來
牛郎織女在城里頭全家團圓
——《逃跑的牛郎》徐良園
今年52歲的徐良園,來自湖北省孝感市大悟縣,在北京做瓦工。在他寫的詩里,把自己和妻子比作牛郎織女,出門打工這些年,與家人聚少離多,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團聚。
從1994年南下廣東開始打工,2003年,他的愛人在老家生病,為了掙錢給妻子看病,他來到天津工地打工,又輾轉到了北京。碰到過黑工頭進過黑工廠,曾經因為沒有暫住證被拘進派出所,一次次上門討薪無果,還險些被包工頭用磚頭砸,自己的人生遭際和工友們的酸甜苦辣,都被他寫進了詩歌里。許多年里,寫詩成了徐良園“生活中唯一比較高興的事情”。
“干活工地不輕松,一有鈔票都花空。月上柳梢去約會,花容月貌隱無蹤。”這首看似打油詩的詩歌,寫的是一位叫做王朋的工友。徐良園笑著跟記者解釋,當年在工地上干活時,大家收入微薄,但這個王朋花錢大手大腳,沒有攢下來多少錢。別人介紹他去相親,跑到約好的地點,姑娘卻不見蹤影了。王朋有門手藝,會理發,他琢磨著周末靠這個掙點花銷。于是自己用紙殼做了一個招牌,寫著“浪漫理發”,大搖大擺地上街擺攤理發去了。結果來了個顧客,正理到一半,城管就來了。王朋抄起工具就跑,招牌也掉了,顧客也走了。這個故事被工友們傳為笑柄。
越是出力流汗兩手不閑的時候,靈感越發強烈,顧不上的時候就匆忙地記在煙殼紙上。2014年下半年,徐良園慕名來到皮村工友之家,參加文學小組的學習。
在老徐看來,許多人從小愛好文學、詩歌,喜歡唱歌、跳舞,但是因為不上學,外出打工,這件事就放下了。當工友之家提供了這樣一個場地、這樣一個小組的時候,他們就會重新拾起曾經的愛好和夢想。他們從未想過依靠寫作生存,更不求成名,日子總還是一樣地過。
“總得做點和吃飯無關的事,滿足一下自己的精神需求嘛!”31歲的小海這樣告訴記者。
來自河南農村的小海,初中輟學,15歲便南下廣東打工。一路從深圳到東莞,再從長三角到北京,服裝廠、電子廠,換了七八個工廠后,這一晃十五六年就過去了。
剛剛出去的時候年紀小,對一切都有新鮮感,那首《我的兄弟姐妹》,就是小海剛剛出去打工時寫下的詩歌。但隨著日子漫長,小海覺得痛苦多了起來,“不只是每天十幾個小時勞作對體力的消耗,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空虛”。
小海說,他無時無刻不想去改變,去找到所謂的“正道”,過一種新的生活,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因為太難改變了。對他而言,幸運的是遇到了詩歌,從此靈魂找到了一個出口,“讓我感覺到了真誠的靈魂怎么樣對待真誠的自己,對待真誠的生命。”
這些年,小海一直在寫詩。小海不是他的真名,因為崇拜詩人海子,他給自己取了這么個筆名。
小海目前的工作是工友之家創辦同心互惠公益商店的店員。工資不高,但精神狀態明顯所有改觀。店里的衣服來自于社會捐贈,從夏天的短褲T恤到冬天的羽絨棉服,標價在5元到20元不等,有的吊牌都沒有拆。來店里的顧客大多是附近的農民工,左挑右選,往往都能有所收獲,開心地離去。小海也經常被他們的喜悅情緒感染。
小海平時住在店里,為了省錢,每天自己做飯。店里有個小小的圖書室,工友們可以在這里聚會聊天。小海的詩歌創作不再孤獨,文學小組還給小海印了詩集,厚厚的幾百頁,里邊收錄了他十幾年來寫的舊體詩詞和現代詩。詩集取名《工廠的嚎叫》,紀念這些年來他在流水線上的青春。
如今的小海,雖然物質并不寬裕,但精神生活很富足。與老師和工友們的交流,開闊了他的眼界,也讓他備感心靈的愉悅。店里有一間小小的圖書室,附近的農民工孩子們放學后,會結伴來這里看書。小海想起自己的童年,渴望知識卻沒有太多條件買書看書,這些孩子們讓他覺得欣慰。
“以前總是活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通過在這里跟老師們和工友們交流,才知道真實的社會和生活是什么樣子。”小海說,雖然“開竅”有點晚,如今終于覺得腳踏實地了。他仍然保持著寫詩的習慣,但他如今最大的夢想是“結婚生子,好好生活”。
給他們提供空間和舞臺
打工、打工、最光榮!嘿!
打工、打工、最光榮!嘿!
高樓大廈是我建,光明大道是我建;
臟苦累活兒是我們來干,堂堂正正做人——憑力氣來吃飯!
打工、打工、最光榮!嘿!
打工、打工、最光榮!嘿!
我們是新時代的勞動者,我們是新天地的開拓者;
手挽起手來肩并著肩,頂天立地做人——勇往直前!
——《打工打工最光榮》孫恒
“我想把他們的心聲編成歌唱出來,希望社會上更多人能看到工人的貢獻。”孫恒原本是一個音樂教師,1998年,他背著吉他來到了北京。在追尋音樂夢的過程中,接觸到許多社會底層的打工者,從此,他的音樂中有了他們的吶喊。
孫恒不明白,為什么大家從農村來到城市,用雙手、智慧、血汗,蓋起了一座座高樓大廈,建起了大街橋梁,卻被很多人瞧不起,總是說這些外地人臟亂差,素質低。那時他也開始去思考,所謂的這些文明的詞語,究竟代表著什么含義,“比如說素質,你學到了很多知識,你是專家學者,你就素質高嗎,作為一個建筑工人,蓋一座高樓需要的技術,難道那不是素質嗎?”
許多原本是一個愛好搖滾樂的青年,這些年他寫下了不少打工歌曲。他在為工人寫的第一首歌《打工號子》中這樣寫道:“我們進城來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誰也不比誰高貴,我們唱自己的歌。”每次去工地上演出,不少工友聽得淚流滿面,因為他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樣的歌。
社會學博士呂途是北京工友之家機構的一名研究人員,長期關注農民工群體的生活狀況。“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工廠文化?”“徘徊在城鄉之間的新工人,前途命運何去何從,精神家園何處安放?”……一直以來,這些問題一直困惑著呂途。在她看來,不少工友的生活工作和思想狀況是消極的,要改變這種消極的面貌,一方面可以通過教育培訓、創業輔導等方式,讓他們擁有更多改變命運的機會,另一方面,精神的寄托也很重要。“他們的寫作技法算不上成熟,跟專業作家有著很大差距,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真正沒有任何功利心在書寫自己心靈的人。寫作,就是他們靈魂的出口。”呂途說。
孫恒和許多的故事,連同工友們的故事,都被收進了短視頻紀錄片《勞動者的詩與歌》里,節目總導演董大陸告訴記者,這些人的故事深深打動了他,破除了對打工者的刻板印象,比如一個日洗200輛車,一輛車只有區區五毛錢收入的工人,竟可以堅持每周步行一個多小時來此學習詩歌創作,他的詩里沒有抱怨,而是對通過自己的辛勤汗水為扮靚北京獻上一份力感到自豪。“我便下定決心,要用視頻紀錄片的形式,記錄他們,讓更多像我這樣傲慢愚蠢、功利世俗的城里人去感知勞動者的偉大。”董大陸說,這才有了短視頻中那一個個閃亮的人物。在錄制過程中,大家充滿了喜悅與榮譽感。但由于缺乏鏡頭感,一開始不太順利,磕磕巴巴的表達前言不搭后語。編導不急不躁,先去仔細聆聽工人的講述,輔助他們把內容大意在場寫成講稿,最后大家都找到了舒服、自然的狀態。
在董大陸看來,這些寫作的工友們希望更多社會相關機構能夠關注他們的文學作品,幫助他們進步、提高、出版。他們雖然收入微薄,卻是精神世界的富翁。“目前北京有很多書店、文化活動場所,我們希望這些地方所辦的讀書、文化活動不止針對城里人,也要多給他們提供空間和舞臺。”董大陸表示。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工友 打工 小海 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