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人生態度,不是建立在外界信息的影響基礎上,而是發自心靈深處對自然與生命的感悟。每個人與生俱來的靈性,都需要不斷地應用與開發。每個人自身都是一個寶藏,還有什么比這更有意義的嗎

人生的意義是大話題,總給人無從談起的感覺。前幾年一些文化老男人以戲謔的口吻,形容自己年輕時約女孩,總以“談人生”為借口。直到“老男人”也成為一個負面詞匯,被當作物質、猥瑣的代名詞,“談人生”隨之淡出社交輿論場,這三個字所帶有的理想主義色彩,也隨之湮滅。這是個談論支付寶信用分是否達到750分的時代,沒人有空和你談人生。

不談人生,不等于人生的難題不存在。相反的是,這一代年輕人正在面對比前幾代人更嚴重的人生困惑。一些學界人士對此憂心忡忡,北大心理系副教授徐凱文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提出“時代空心病”概念,并談及“40%的北大新生認為人生沒有意義”,社會學家鄭也夫出版的新書,干脆把書名直白地命名為《文明是副產品》,對人類文明的“目的論”進行了質疑。進步的文明也有錯嗎,馬上又有別的學者對鄭也夫的質疑進行了質疑。

要承認,“時代空心病”“人生沒有意義”“文明是副產品”這三種說法,具有一定的內在共性,這三個論題,都指出了當下人們精神氣質當中,由空洞、晦澀、頹廢、無聊、厭世等等構成的灰色情緒。在高音量的成功學以及無孔不入的毒雞湯的連番沖擊下,這股灰色情緒變得愈加隱蔽,也愈加洶涌。在人人追求積極向上、唯恐腳步變慢被拋棄的時代,負能量成為整個社會的敵人,但是消滅負能量的動作越多、力度越大,負能量的反彈就越強烈……

一位女記者因為男友變心,從準備結婚的新房門前跳樓,是對渣男的從一而終重要還是痛失最愛的父母重要?學生聚集自殺QQ群,一位父親假扮自殺者進群聊天,成功挽救了一個孩子的生命,自己的兒子卻自殺,誰來關注孩子們的心理健康?另外一位父親為了給患白血病的女兒籌集醫藥費,撰寫的文章刷爆朋友圈,收到的錢創造微信打賞記錄,但“劇情反轉”,這位父親在深圳有三套房、醫藥費可報銷80%、求助文章有商業炒作元素,網友究竟要閉著眼睛捐款什么也不管,還是捐了款就可以“審判”這位父親……類似的事件在我們的身邊每天發生多少例?我們的心靈每天又遭受著怎樣的沖擊?在這樣的環境里追問人生的意義是否能得到答案?一切似乎都是老問題的輪回。

1980年5月,一封標題為《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的讀者來信發表在《中國青年》雜志,作者署名潘曉。潘曉說他讀了黑格爾、達爾文、歐文、巴爾扎克、雨果、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卻驚嘆現實中“沒有一個人真正虔誠地服從平日掛在嘴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潘曉還在信中寫道,“有人說,時代在前進,可我觸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說,世上有一種寬廣的、偉大的事業,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三十多年過去,潘曉的追問并沒有過時,只是,當年的問題還能夠引起全國大討論,而在今天已經沒有潘曉,或者說潘曉已經分解到無數人身上,因此,人生有沒有意義,已經不太有人關心。

要知道,潘曉發表那封信的1980年代,在新世紀前后曾被追封為“理想主義時代”。當時也被形容為文學與思想活躍的黃金時代。在那時的暢想里,人們充滿對未來的憧憬,覺得每個人許下的愿望,都能夠在新世紀之后得以實現。即便悲觀沮喪者,也認為“這個世界會越來越好的”。用過來人的眼光看,這個世界的確是越來越好的,孩子們出生在醫院,啟蒙于干凈溫暖的幼兒園,父母提供優渥的生活條件,長大成人后有兩套甚至以上可供繼承的房產,居有屋,行有車……可他們為什么還會失落、抑郁,這對無數頑強地從困難時代活過來的人來說,同樣是一個難以理解的問題。可能真的是時代變了,年輕人已經不會為能吃上一頓飽飯、穿上溫暖的鞋襪而感到欣喜異常,他們對物質金錢的追求,也不像上幾代人那樣不知疲倦,但感知快樂的能力,卻下降了不少——這大概就是提出“文明是副產品”的現實依據吧。

現在已經進入互聯網文明時代。互聯網家庭、自動駕駛、物聯網、人工智能、VR……依靠互聯網提速建立的人類社會,正在無比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作為個體的人,卻因為充滿科技色彩的文明進程,變得越來越自由,也越來越孤立。人類文明發展,隨著互聯網的普及突然提速,從來沒有哪個世紀,能像現在這樣每天一睜眼都能看到那么多的新生事物,感受到那么多的變化。從磁盤到云端無限量存儲,這才多少年。從第一部只能打電話發短信的手機,到人手一部無所不能的智能終端,變化得多么快。而相應的,深閱讀成為沉重的負擔,集體生活開始變得乏味,物質過剩之后的精神虛空無所寄托。等到最后一代尚且擁有農耕時代記憶的人告別這個世界,以及那些懂得人生全部意義的人失去了去啟迪別人的能力與動力,誰來教育和影響未來的孩子,建立堅定的信仰,通過頑強的價值觀,支撐自己樂觀地享受生命與生活。

活著就是生命的最大意義——這是許多哲人和數以億萬計普通人所得到的共同認識。生命是一個偶然,但也是一個奇跡,沒什么比活著本身更具價值。在黑暗時代能活下來并安然終老的人都是英雄。同樣,能在紛亂、躁動、沖突的世界,尋找到生活的意義,并且把活著的樂趣當成最大追求來踐行的人,也是英雄。人生的意義在于成為讓更多人模仿的榜樣,也在于因一縷陽光、一杯冰激凌而開心的午后。當然,最好的人生態度,不是建立在外界信息影響的基礎上,而是發自心靈深處對自然與生命的感悟。每個人與生俱來的靈性,都需要不斷地應用與開發。每個人自身都是一個寶藏,還有什么比這更有意義的嗎?

認為人生沒有意義,并不是一種病,而是缺乏對苦難與歡樂的客觀認識。學會如何處理苦難,是每一個時代的人都面臨的問題。不排除這樣的可能:當人們解決了饑餓,尋找到源源不斷的能源,杜絕大型戰爭的發生,當這些已知的苦難全部被消解之后,會有更大的苦難到來,這種苦難就是缺乏苦難滋養與磨礪的心靈匱乏。所有的精神文明,在幾十年前幾百年前就已經被創造,它們以數字化的方式被濃縮在人手一份的硬盤中,心靈缺失了創造新文明的能力,不是文明成為了副產品,而是人本身成為了副產品——這樣的苦難,比人類歷史上任何曾發生的苦難都可怕,但好處是,解決這種苦難的辦法并沒有變,它依然是那么簡單,簡單到用兩個字就可以實現,“熱愛”。

“熱愛”是現代文明中精神苦難的最好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