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過年有一個“規矩”，春聯一定要貼自書聯，而且是自撰聯。這“規矩”當然是自己定的。為什么？一是為了練字———盡量把字寫得好一點兒，二是為了煉字——把每一個字錘煉得更精到。這本來是中國讀書人的基本功，在科舉時代，不會“對對子”怎么寫試帖詩？而如果字寫不好，即便詩文俱佳也拿不到功名。廢科舉、興新學之后，這項基本功沒有了實用價值，不可避免地從社會生活中漸漸淡出，但老一輩的文化人也仍然不肯丟棄，舉一個許多人都知道的例子：1932年清華大學招生考試，陳寅恪要求學生“對對子”，出了個上聯“孫行者”，結果，考生周祖謨以下聯“胡適之”對之。其實老師預備的答案是“祖沖之”，而對以“胡適之”也同樣工巧，甚獲嘉許。這樣的故事，過得越久，越難得了。試看而今，我們的小學、中學以至大學的講堂上，還有誰教學生“對對子”嗎？盡管民間仍然保留著貼春聯的習俗，但那些花里胡哨的印刷品，多是不講對仗，不懂平仄，湊幾句拜金崇富的吉利話而已，已失去楹聯的儒雅本色。央視春晚也未能免俗，當場讓主持人念幾副春聯，往往也是不講對仗，不懂平仄，甚至上下聯不懂得避重字，這樣的“示范”效應，可想而知。我倒是希望現在的高考，再學一學陳寅恪先生，不必考作文，也不必考語文知識，只需對一副“對子”，學生的學養和文字功力，高下立判，而且是絕對無法作弊的。

王為政

我兒子小時候，每天送他上學的路上，我教他“對對子”。他有一本《彩圖兒童動物詞典》，從那里學到了不少動物知識，我們就以此為題，“丹頂鶴”對“綠頭鴨”，“啄木鳥”對“食火雞”，“袋鼠”對“箱龜”，“釀蜜鳥”對“抹香鯨”，“繡眼”對“畫眉”……大自然中竟然隱藏著這么多佳對，等待我們去找出來，這項“文字游戲”給了他無窮的樂趣。在他讀了《水滸》之后，我們又以梁山好漢的諢名為對。“兩頭蛇”對“雙尾蝎”，這是現成的，“青面獸”對“赤發鬼”，字面意思尚可，平仄差一些；此外，“小李廣”或與對“病尉遲”，“立地太歲”勉強對“托塔天王”，“神行太保”差可對“圣手書生”。因為那些綽號都不可更改，所以越對越難。當我們找到“旱地忽律”對“火眼狻猊”時，父子倆不禁開懷大笑！因為“旱地忽律朱貴”和“火眼狻猊鄧飛”在梁山算不上重要人物，一般讀者也記不得他們的綽號，更未必知道“忽律”和“狻猊”是什么動物，“隱藏”得不可謂不深，因此得之不易。錢鍾書謂“尋詩爭似詩尋我”，尋覓一副佳對更是如此，而當你“驀然回首”終于找到它時，那種驚喜，那種愉悅，是難以形容的！

兒子漸漸長大了，我每年寫春聯，他都是參與者，正如當年爺爺寫春聯時我總是陪伴在側，所不同的是，爺爺所寫的都是前人留下的傳統內容，而我們是自己原創的，且不論好與不好，總歸不重復他人，也不重復自己，每年都有新面目。這是一項十分有趣的創作活動，自己給自己命題作文，為限定的內容尋找最佳表現形式，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一旦覓得佳句，則欣喜不已。

1993年，歲次癸酉，我家的春聯寫的是“挑燈看劍，聞雞起舞；邀月舉杯，對酒當歌。”其中用了四個典故，可稱為集典聯。雞年想到“聞雞起舞”不算稀奇，但以“對酒當歌”對之，就不一般了。當年還曾集句得聯：“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熔王摩詰、李太白名句于一爐，渾然天成，也是一奇。后來看到徐悲鴻先生手書一聯，竟與此完全相同，于是感慨早有先賢走在前頭，自己也沒有什么可得意的，所見略同而已。

2013年，蛇年，在“蛇”字上不大好做文章。但前此半年即2012年7月，我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千古風流人物——王為政畫展》，這在一個家庭就算件大事了，剛剛過去，記憶猶新，于是有的說了，這一年的春聯寫的就是：“曾經千古風流人物，又是一年騰躍龍蛇。”

2014年，趕上了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年份——甲午，中日甲午之戰120周年，作為中華民族的一介匹夫，心里埋藏著永遠的痛，有太多的話要說，這些，凝縮成一副春聯：“一百二十年，重逢甲午，猶懷‘致遠’；四萬三千日，再造中華，且看‘遼寧’。”往年春聯的橫批都是“X年大吉”，沒有多少變化，這一年則特地寫了個“彎弓射日”。這四個字，來自陳毅元帥的詩句“彎弓射日到江南”。

馬年過后是羊年，羊也沒有太多的典故，便想在干支“乙未”二字上做文章，但這兩個字都是入聲，也不好辦。后來查到燕子又稱“鳥乙”，于是把“乙、未”分別嵌在上下聯之首：“乙燕迎春添國瑞，未羊開泰兆豐年。”總算也過得去了。舍下住在國瑞城，這“國瑞”二字也多了一層意思。

現在，猴年到了。我生肖屬猴，喜歡畫猴，并曾作《自度曲·美猴王贊》：“金箍棒一萬三千，筋斗云十萬八千，火眼金睛七十二變，美猴王法力無邊。活潑潑率性天然，雄赳赳一往無前，管他神耶鬼耶妖耶怪耶，興之所至打上靈霄寶殿，自號大圣齊天！”新近又作《一剪梅·詠弼馬溫》：“大圣官居弼馬溫。不戀山根，且住宮門。心猿意馬竟成真，馬也精神，猴也精神。信馬由韁自在身。馬上清晨，月下黃昏。踏歌來去步祥云，蹄也無痕，爪也無痕。”皆游戲之作，自娛而已。若要為猴年作一副春聯，寫些什么為好？思來想去，發現最為貼切的莫過于毛澤東的名句“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恰是霧霾盡掃之后晴天朗日的生動寫照！那就自破“規矩”，不再搜索枯腸作自撰聯了，就寫這兩句吧，還有一條必不可少的橫批：“大圣來也！”

（作者系著名畫家，第八、九、十屆全國政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