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人物·生活>悅·生活悅·生活
范小青:行走山塘街
范小青近影
一個人。
沒有邀約身邊的朋友,也沒有陪同遠方的客人。
一個人,就這樣,說來就來,就到山塘街來了。
這必須是一個人。因為這是一次專一的約會,是一個深情的凝望,不要多余的陪襯,也不要世俗的什么干擾,就是一個人和一條街的交流,一個人和一條街的相遇相擁。
秋已經很深了,很有些涼意,風,從長長的街頭過來,一直穿到街尾,沒有人能夠躲避掉風,但心里頭卻是暖暖的,因為回家了,因為回到童年了。
家是暖和的,童年是溫馨的。
此時此刻,懷揣著濃濃的回家的情意,我站在了山塘街這里,可是我的思緒卻又飛出去好遠好遠,我在回想,回想在許多忙亂的年歲中,回想無數置身他鄉的時光,在這些歲月,在這些時光,忽然的,甚至是完全沒來由的,思鄉的情緒就會升出來,思緒飛越距離,飛越繁雜,落在我家鄉的山塘街。比如有一次,我在鼓浪嶼沉靜悠遠的氣息中,忽然就想家了,想家鄉的山塘街了,在鼓浪嶼的某一幢墻面斑駁的舊宅前,在鼓浪嶼的某一條蜿蜒細長的小巷里,我恍惚以為我已經回到了家鄉,我甚至以為這就是山塘街。可能還有一次,我身處大廈高層上,事務纏身,心緒煩亂,望著窗外烈日下的幢幢高樓,被高樓的玻璃墻折射的陽光灼傷了眼睛的時候,我又一次,忽然地想起了山塘街。
現在好了,再也不用恍惚,再也不用似醒似夢了,我真真實實就回到山塘街了。手真真切切觸摸著青磚墻,腳踏踏實實踩著條石地,眼睛也明明白白地看著了山塘街,甚至我呼吸的空氣,我都知道是山塘街的。
曾經的蘇州城里曾經處處都是山塘街,山塘街曾經就是我們的窗景,就是我們掛在墻上的畫,推開前門,打開后窗,家家臨山塘,戶戶盡枕河。但是現在,我必須要到山塘街去尋找山塘街,去尋找山塘街的這些曾經的生活常景了。
幸好還有山塘街。
小時候,年輕的時候,曾經多少次去虎丘,又多少次去閶門,也多少次聽說山塘街就是連接虎丘和閶門的紐帶,但在心理位置上卻始終沒有搞明白,只是覺得,虎丘是那么遠,遠到只有遠方來客的時候才有可能去看一看虎丘,而閶門又是如此的近,近到想買個什么日用品了,就去了,方便得就像是自家門口的小煙紙店。把那么遙遠的虎丘和如此近切的閶門聯系起來,這根紐帶得多長呀?
七里,這么多年我們耳熟能詳的不就是這個“七里”嗎。一直以為七里山塘只是一種說法,這個“七里”,也許就像過去蘇州人常說的“六門三關五鐘樓,七塔八幢九饅頭”、“商量北寺塔,兜轉六城門”等等,這其中的數字,恐怕大多是虛指而非實在。
所以,七里,可能只是一種概念,是一種象征的意義,不一定就是七里。蘇州的大街小巷是深的,是長的,長七里,甚至比七里更長的也有。
只不過那是在從前。經過了千百年歷史風雨的洗禮,經過千百次時代變革的切割,如今的“七里”還剩下多少?七里山塘這座寶庫里還留下些什么殘余剩渣給它的后人?
很長的時間里,我的內心就這么擔憂著,我的思想就這么猶豫著。小時候曾經走過山塘街的那一段、哪幾段,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凈,等到長大了,等到要老去了,蘇州的街街巷巷,都已經改變了面貌,變得我們不認得了,變得令人感嘆,令人扼腕,蘇州城都已經變了模樣,山塘街還在哪里呢?
歷史似乎也強行地跳過了一段又一段,讓人找不到歷史與歷史之間的鏈接了。于是,總有些懷疑,經歷滄桑后的山塘,還值得去走一走、看一看嗎?
我還是來了。我一定會來的。
因為熱愛,因為熱愛蘇州,因為懷揣著對山塘街的期望。
車子停在車水馬龍、喧囂繁華的大馬路上,在廣濟路新民橋堍,下十幾級臺階,忽然地、頃刻間,就換了一個世界。
古老的山塘街就在橋下,就在我的眼前,從遙遠的歷史中突然地顯現出來了。
我在橋下站了一會兒,頭頂上是轟隆隆的車聲,橋下卻一片寧靜,雖然人并不少,南來北往的游客和蘇州本地的老百姓,在山塘街穿梭往來,有許多人慢慢悠悠的,體會著山塘街的內涵,這是滲透著豐富情感的文化之行;也有許多人腳步匆匆,但那是一種過濾了浮躁的行走,無論快還是慢,你到了山塘街,你就不一樣了。
就這樣,我開始行走在山塘上,我一個人,和許許多多來到山塘街的人一起,走在山塘街上。
先往東走,這是修舊如舊的一段山塘,一路看會館,看戲臺,看工藝大師的作坊,看各色商店,看沿河的景色,短短數百米,已經看得眼花,走得腿酸,而新修復的這一段,僅有整個山塘街的七分之一的長度。到這時候,我才剛剛開始了解七里山塘的貨真價實,才剛剛開始領略和體會“七里山塘七里船,船船笙歌夜喧天”的意境。
站在修復了的玉涵堂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6000多平方米的玉涵堂,四路三進后花園,大到全宅規模結構,小到磚雕門樓漏花窗,都完整得讓你忘記了今天,忘記了時光的流失,恍惚間就身處在吳一鵬的時代了,恍惚間就回到了明朝,回到了一個遙遠的夢中。站著,看著,一時間竟覺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無盡的無限的感嘆,堵塞了嗓門和心眼。
這座號稱“蘇州城外最大的建筑群”的玉涵堂的保存和修復的過程,無疑是充滿艱辛、充滿矛盾的,保護者和修復者們所付出的代價,更是我們難以想象、難以估量的。
在山塘街上,如玉涵堂一般重獲新生的古建筑,那許多會館,那許多亭臺樓閣,那許多舊趾遺跡,雖然無聲無言,卻無不用它們彌堅的身影在向我們傾訴著,重回山塘,不是夢。
看過玉涵堂,我就往西走了。穿過橋洞,西邊立刻又是另一番天地,濃濃的生活煙火氣撲面而來,賣貨的和買貨的擠擠攘攘,狹窄的街道兩旁,攤開的是蘇州百姓的日常生活,地攤上,應有盡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它不存在的。
不知道是因為東西多,人才會多,還是因為人多,東西才多,總之這里的人群是比肩接踵,有一個外地的單身游客,被這盡情鋪展的平常生活場景迷惑住了,他一定在想,這就是名聞遐邇的山塘街嗎?這怎么像是我家附近的菜市場呢。他把疑惑拋向了路旁一位擺攤賣棉鞋拖鞋的蘇州大媽,我好奇地湊過去聽大媽的解釋,我聽到大媽告訴他,你往東邊走吧,東邊那里,是古色古香的山塘街。那個單身游客,似信非信,但是他聽從了大媽的指點,往東邊去了。
我感受到大媽身上散發出蘇州人的熱情、好客、要面子,其實大媽,你所在地方,也是山塘街呀,只不過它是山塘街存在的另一種形式。
這種形式太過世俗,太過實在,讓遠方來的客人無法與自己夢中的山塘對上號,于是,他們往東邊去。
而我,則繼續往西走。
我終于走到了我最想去的山塘街。
靜靜的山塘街,基本保持了原貌的山塘街。
很奇怪,那一段人物混雜、繁亂的山塘街和這一段平靜空靈的山塘街之間,并沒有什么東西加以隔斷,更沒有什么明顯的標牌,但這種寧靜,說來就來了,一下子,就從亂哄哄的街攤那兒,來了。
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但街兩邊的民宅卻幾乎全都敞開著大門或小門,一種久違了的,閑適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圖卷,展現出來了。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在這個幽靜的山塘街街段上,慢慢地行走。太陽升起來了,寒氣退了許多,居民出來曬衣被了,鄰居間也有一些招呼聲,但是很平常很低調,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這樣,我從山塘街的東頭一直往西走,對山塘街上的老宅,一家一戶,有滋有味地看過來,看過去,在普通的甚至是低矮舊陋的民宅之間,我看到了汪氏義莊,看到了柳氏家祠,我走過了陜西會館、山東會館,面前,還有許多……間夾在普通民居中的深宅老院,那真是庭院深深深幾許。
在我的印象中,山塘街的東段修復之后,東西兩段相映相襯,體現的歷史與現實結合點上的山塘街,應該是一幅雙面繡,但現在我知道了,山塘街已經不是雙面繡,它是三足鼎。一條長街,三段精彩,七里山塘,多樣風貌。它涵蓋了古今,它融合了現實與浪漫,它讓我們知道,生活,本來就是多面的,是立體的,是什么都有的。
某個小樓的窗口,飄出了熟悉親切的評彈聲,那一瞬間,我感覺到,我餓了。
為了吃,我又折回了山塘街的東段,坐到五芳齋吃了鮮鮮的大餛飩和香香的臭干,不光嘴上吃著,眼睛還瞄著那一長溜的蘇州小吃:鴨血粉絲湯、豆腐花、生煎、小籠、湯團、酒釀圓子……真是既飽了口福,又飽了眼福呵。
我坐在店里吃東西,看著店外街上的人繼續來來往往,我忽然想,我們的古城已經丟失了許多山塘街、山塘河,我們不能再丟失一草一木一寸土地了,堅守住古城最后的老街,是我們每一個蘇州人的責任。修復一條老山塘、留下蘇州人以前的生活的舊影,這一種功德不亞于建設十條、百條“新山塘”。讓今天的蘇州人,讓蘇州人的子孫后代,也讓無數的外地人、外國人,都來走一走老山塘,從老街上獲得感受,從舊巷里汲取養料。
我在一家小店買了一張水墨山塘手繪圖。從山塘街回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地圖。將眼前的地圖和剛剛走過的山塘實景配合起來,山塘街在我心里的痕印就更深刻也更生動了。山塘街,它是清泉,是拂面的春風,是一彎細細長長多彩的水袖,是一條串起了無數珍寶的神奇的鏈,是一艘承載著普通和特殊、攜帶著昨天駛向明天的航船。或者,它什么也不是,它就是獨特的一條存在了上千年的實實在在的老街。老街本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凡過去的街,都可稱之為老街,但是在新時代,過去的街越來越少了,保持著原貌的老街更是鳳毛麟角,走在這樣的老街上,你的心里會涌起很多很多東西,但是你說不清楚它是什么,你甚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許,正是因為說不清楚,說不出來,才會去走,才會走了還想再走,才會回去以后心心念念地想著它,才會夢回縈繞地丟不開它。
如果把山塘街比作是一幅畫,我希望這幅畫,從古代掛到今天,再從今天掛到未來,歷經風雨,不褪色,不走樣,常掛常新。
(作者系著名作家、江蘇省作協主席)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范小青 山塘街 行走